九月的暴雨把香樟树浇成洇湿的水墨画,林昕洛缩在琴房斑驳的绿漆门下,看着自己帆布鞋尖绽开的浅蓝色小花被雨水浸成深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继母发来的消息浮现在锁屏:「你爸的止痛药快没了,顺路带两盒回来。」
雨滴砸在锈蚀的排水管上发出金属哀鸣,她数着檐角坠落的雨珠,第十三次想起阁楼里那架蒙尘的雅马哈钢琴。琴盖上应该积了很厚的灰,就像三年前盖在妈妈脸上的白布,被殡仪馆的穿堂风掀起一角。
"同学?"
清冽的嗓音切开雨幕,林昕洛转头时,雨帘中浮出一把微微倾斜的黑伞。少年白衬衫领口别着银色校徽,腕骨凸起的弧度让她想起妈妈收藏的德累斯顿瓷偶——那种一碰即碎的精致感。
顾西洲将伞又往她这边偏了半寸,檐角雨水立刻在他肩上洇出墨色云纹。林昕洛这才发现他右耳戴着枚铂金耳骨夹,雨光里像道未愈的伤口。
"要进来避雨么?"他下巴朝琴房点了点,露出脖颈处淡青色的血管,"或者你更想用《雨中曲》的姿势跑去教学楼?"
林昕洛低头盯着自己发黄的鞋带,突然注意到对方牛津鞋上溅满泥点。这个发现让她莫名松了口气,抱着书包钻进伞下时,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广藿香混着雨水腥气。
琴房的门轴发出年迈的叹息,三十七架钢琴沉睡在暮色里。顾西洲收伞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惊动了窗边老旧的贝森朵夫,琴弦自发出一声低鸣。林昕洛触电般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某架立式钢琴,防尘布滑落时扬起细小的尘埃。
"转学生?"顾西洲径直走向三角钢琴,指尖抚过琴盖上的鎏金logo,那里刻着「1962·维也纳」的字样。
林昕洛攥紧书包带,帆布包上妈妈绣的向日葵硌得掌心生疼。开学三天,她已经听过太多关于这位学生代表的传说:国际肖邦赛少年组金奖,能背诵《哥德堡变奏曲》所有谱面,以及——永远独自在琴房吃午餐。
"老生的校服..."顾西洲掀开琴盖,黑白琴键倒映着他睫毛的阴影,"领口会被洗衣房漂白剂腐蚀成青灰色。"他突然敲响中央C键,声波震得林昕洛胸腔发麻,"不像你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毛边。"
《雨滴》前奏从他指间流出的刹那,林昕洛突然意识到这架钢琴没有调音。低音区某个琴键明显走调,像蹒跚老人在雨中踉跄。她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按手指,仿佛又坐在妈妈怀里,被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按下人生第一个和弦。
"降E调。"当顾西洲左手悬停时,这句话自己从她喉间跳了出来。
琴声骤停。少年转身时,后颈碎发滑进衬衫领口,眼尾泪痣在阴天里格外清晰:"你学琴多久?"
"十二年。"林昕洛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这个数字竟然精确到可怕——从四岁生日那架粉色电子琴,到十六岁暴雨夜盖着白布被抬走的施坦威,正好十二年三个月零七天。
惊雷在此时劈开云层。林昕洛看见顾西洲的手指突然痉挛着抠住琴键,指关节发出可怕的脆响。琴凳翻倒的巨响中,少年像被抽去骨骼的提线木偶,蜷缩在钢琴阴影里剧烈颤抖。
"别过来!"他嘶吼时脖颈青筋暴起,左手死死掐住右手腕,仿佛要碾碎什么不存在的镣铐。林昕洛被撞到陈列架,泛黄的琴谱雪片般落下,某页《安魂曲》的谱面飘过她眼前。
妈妈最后哼的旋律突然在记忆里苏醒。林昕洛扑向那架音准偏差7%的贝森朵夫,指尖按下时感受到琴键细微的松动。当《卡农》破碎的音符从生锈的琴弦中挤出,她才发现自己在流泪——原来身体比灵魂更早记住这曲调。
顾西洲的喘息声渐渐融入雨声。他不知何时挪到她脚边,额头抵着琴凳雕花的橡木腿,白衬衫后背透出淡粉色的疤痕,像一对收拢的羽翼。林昕洛不敢停,任由走调的琴声割裂雨幕,直到少年冰凉的手指突然抓住她脚踝。
"第47小节,"他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应该是D大调转位和弦。"
林昕洛怔怔地看着他撑起身子,苍白的指尖悬在自己手背上方。当两个人的影子在琴谱架上交叠时,顾西洲突然按下她颤抖的小指:"你漏了这个半音。"
错误的音符在潮湿的空气里震颤,却意外撞出奇异的共鸣。林昕洛听见某种频率在耳膜深处嗡鸣,像妈妈临终监护仪的心跳声,像暴雨叩击窗棂的节奏,更像三年前那辆冲向隔离带的汽车里,永远定格的电台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