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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最后一位抄书人

陈默的一天总是从四点半开始。

这个习惯保持了三十年,无论是大学教授时期,还是现在退休后开抄书店的日子。黎明前的黑暗有种特别的宁静,是他最珍视的时光。

这个清晨,他从床上起身,感觉右手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僵硬。他轻轻握拳又松开,那种微小的颤抖几乎难以察觉,但作为一个毕生与笔墨为伴的人,陈默对自己手部的每一丝变化都异常敏感。

"可能只是昨天抄得太久了。"他自我安慰道,望向卧室墙上挂着的妻子照片,仿佛在与她对话,"今天我会少抄一点,秋莲。"

照片中的女人微笑着,目光温柔而坚定。十年了,他依然习惯与她交谈,仿佛她只是去了另一个房间。

陈默穿好衣服,走进小院。十月的晨风带着丝丝凉意,他的抄书店就设在这个小院里,是祖辈留下的四合院一角。院子不大,却种满了各种花草,尤其是秋莲生前钟爱的月季,即便入秋,依然有几朵固执地开放着。

小小的抄书工作室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一笔一墨间」。这个名字是秋莲生前取的,她说人生如同执笔临帖,一笔一划之间,尽是生命的痕迹。

陈默推开门,檀木香和宣纸的气息扑面而来。空间不大,四壁是简洁的木质书架,摆放着各种纸张、笔墨和装帧工具。正中央是一张黑漆案几,上面铺着宣纸,摆放着砚台、墨锭和各式毛笔。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小茶几,是接待偶尔到访的客人用的。

他点燃檀香,研墨,静心,这些仪式感十足的动作让他找回平静。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时,陈默已经坐在案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他要继续抄写的是一部叫《洛城史话》的地方志,是城东老李托他抄录的。说是送给孙子的生日礼物,让孩子了解家乡历史。这样的委托不多,但也足够维持生计。他更多的工作是抄写一些经典诗词,装裱成横幅或册页,供人收藏。

刚研好墨,门外传来脚步声。"这么早?"陈默有些惊讶,抬头望向门口。

"陈教授!打扰了。"推门进来的是小区保安老张,"今儿个有人让我给您送个东西,说是紧急的。"

老张和陈默是棋友,经常在下午闲暇时在院子里对弈几盘。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箱,表情略显困惑。

"什么人托你送的?"陈默放下笔。

"说来怪了,是徐老先生家的管家。徐家的老爷子昨晚过世了,临终前特意嘱托送这个给您。"老张将皮箱放在桌上,"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让您务必亲自打开。"

陈默怔住了。徐墨林,这座小城最著名的藏书家,也是他多年的忘年交。前天他们还在徐家的藏书楼里讨论过一部宋版《太平广记》的抄本,老人虽然身体孱弱,精神却矍铄。

"老爷子他...是突然的吗?"陈默声音有些哽咽。

"听说是睡梦中走的,很安详。"老张叹息道,"徐家今早已经很忙了,我猜这箱子对老爷子真的很重要,所以第一时间就送来了。"

陈默点点头,目送老张离开。他轻抚皮箱,这是一个古朴的牛皮箱,看样式至少有七八十年历史,箱扣是一种老式的铜锁,但没有上锁。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七本手稿,每本约莫两指厚,用牛皮纸包裹,外面还绑着红线。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予陈默贤弟,望笑纳。"

陈默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徐老先生那潇洒却略显颤抖的字迹映入眼帘:

默弟:

当你读到此信,老朽已入黄土。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八十有六,已是厚遇。唯一憾事,乃是这七部手稿未能传世。

此七册,皆为民国以来文人隐士所著,因时局动荡或作者隐居,未曾刊印。老夫半生收藏,视若珍宝。然天命已至,不忍使其湮灭于箱底。

观默弟数十年笔墨功底,又有文学修养,思之再三,唯有托付于你。非为抄录保存那般简单,老朽相信,这七本书自有其"命定之人"。望你能一一抄录,并寻得有缘人,使其价值得以彰显。

书各有灵性,循序渐进,望一册一册抄之。切记匆忙,恐有损其义。

临行前嘱,望默弟应允。

徐墨林绝笔 十月五日

陈默读完信,眼眶湿润。他与徐老先生相识二十年,深知老人对书籍的热爱与尊重。这样的托付,是对他最大的信任。

他轻轻拆开第一本手稿的包装。扉页上题着《沉默的花园》,作者署名"木心",这并非那位知名作家,而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小字:"予有花园一所,养花三十载,花草皆吾子。"

陈默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他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这本手稿。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园丁的故事,他用一生的时间建造了一座花园,每一种植物都代表着他生命中的一个人。玫瑰是他的妻子,菊花是他的父亲,还有那株倔强生长的小树,是他远走高飞的女儿...

读到一半,陈默不得不停下。这故事仿佛是为他而写,那位园丁与女儿的疏离,与他和梅子的关系如出一辙。十年前秋莲去世后,梅子就很少回家,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上次见面还是在去年春节,还因为陈默坚持继续他那"过时的抄书生意"而不是去北京与女儿同住而争吵。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屏幕上显示"梅子来电",这让陈默吃了一惊,仿佛刚才的想法召唤了女儿。

"爸,"电话那头,梅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练,"我下周要回来一趟,有个作家采访安排在我们小城。"

陈默心头一暖,"好啊,我去接你?"

"不用了,公司安排了车。"梅子顿了顿,声音放软了些,"我...可能会在家住几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陈默努力掩饰声音中的欣喜。

"对了,听说那边要拆迁?小区业主群里都在讨论。"梅子问道。

陈默一怔,"我...还没收到正式通知。"

"爸,如果真拆迁,这可能是个好机会。你可以拿了补偿款,搬到北京来住。"梅子的语气变得认真,"你的手艺在北京可能会更有市场,至少比在小城强。"

陈默沉默了片刻,"我们下周见面再谈吧。"

挂断电话,陈默望向窗外。拆迁的传言已经流传了几个月,但没有人当真。如今听梅子这么一说,恐怕是真的了。一丝不安涌上心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着他和秋莲的记忆,如何能轻易离开?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沉默的花园》上。或许,这是个契机。如果梅子要回来住几天,也许他可以让她读读这本书?

正思索间,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他的老邻居王大妈,手里提着一篮刚摘的蔬菜。

"默子,听说了吗?徐老先生昨晚走了。"王大妈神色黯然,"一大早我去菜园,碰到徐家的厨娘,她哭着告诉我的。"

陈默点点头,"刚刚收到消息,老先生临终前还托人送来了东西。"

"哎,人生无常啊。"王大妈放下菜篮,"给你带了些新鲜的青菜,你一个人也不注意身体,整天就知道伏案写字。"

"谢谢大妈。"陈默微笑接过。王大妈和秋莲是几十年的好友,秋莲走后,她一直这样照顾着陈默,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

"听说你梅子要回来?"王大妈眼睛一亮。

陈默有些惊讶,"您怎么知道的?"

"刚才碰到小区物业陈主任,说是接到你女儿的电话,问小区最近的情况。"王大妈笑道,"这丫头有多久没回来了?"

"去年春节后就没回来过。"陈默轻叹,"她工作忙。"

"工作再忙,也得顾家啊。"王大妈摇摇头,"你们爷俩啊,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先低头。"

陈默无言以对。他和梅子的关系确实陷入了某种僵局。梅子无法理解他退休后为何执着于开这样一家小店,而不是像其他退休教授一样,或是享清福,或是继续做些研究。而他无法向女儿解释,抄书于他而言,是怎样的心灵依托。

"对了,正好梅子回来,你得去医院复查一下。"王大妈突然说道,眼中流露出担忧,"上次我看你手抖,就觉得不对劲。"

陈默一愣,下意识握紧右手,"我没事,可能就是老了。"

"别嘴硬,前几天杨医生来取他爸的字画,也说让你去检查检查。"王大妈不容反驳地说,"要是有个好歹,秋莲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啊。"

陈默知道王大妈是真心关切,勉强点了点头,"等梅子来了,我去看看。"

王大妈满意地笑了,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的事就离开了。陈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在这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区里,邻里之间的这种关怀,是大城市里难以体会的。

他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沉默的花园》。随着翻页,他发现这本书越来越像是在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园丁对女儿的思念,通过精心照料一棵年轻的树来寄托;女儿因为不理解父亲对园艺的痴迷而远走;园丁日复一日地在花园里工作,用绿色生命填补心中的空洞。

"这真是...太神奇了。"陈默喃喃自语。

他拿出一叠上好的宣纸,一反常态,没有直接开始抄写,而是先在纸上写下:「予女儿梅子」。他决定把这本书作为送给梅子的礼物,或许这能成为他们重建关系的桥梁。

正要下笔,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是陈默陈教授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声。

"是的,您是?"

"我是市医院神经内科的林医生,杨主任让我联系您。"女声专业而温和,"您上月在我们医院做的手部震颤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杨主任希望您尽快来医院一趟。"

陈默心里一沉,"是有什么问题吗?"

"具体情况还是请您来医院与杨主任面谈比较好。"林医生顿了顿,"不过请您不要太担心,早期症状通常可以通过药物很好地控制。"

挂断电话,陈默望向自己的右手。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他尝试拿起毛笔,却发现很难保持往日的稳定。

"帕金森?"他自言自语道。对一个以笔墨为生的人来说,这几乎是最残酷的宣判。

窗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陈默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沉默的花园》上。手稿中间部分有一章写道:

园丁发现自己的手不再灵活,握不住园艺剪,种不了新苗。他绝望了一阵,后来开始教邻居家的孩子们认识花草。"当我无法再种花时,"他说,"至少我种下的知识还能生长。"

陈默轻轻抚摸着这段文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老刘,明天下午有空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电话那头的刘教授是陈默的老同事,也是唯一知道他手抖情况的朋友。

"当然有空,怎么了?"

"我想请你陪我去医院,拿检查结果。"陈默尽量保持声音平稳,"另外,你认识城东那块的开发商吗?我想了解一下拆迁的事。"

放下电话,陈默看了看时间,已近中午。他决定暂停今天的抄书计划,开始准备《沉默的花园》的抄写工作。这将是他送给梅子的礼物,也许也是他在失去抄书能力前完成的最重要的作品。

午后,阳光透过纸窗洒在案几上,陈默认真研墨,调整呼吸,尽力控制着微微颤抖的右手。当第一个字落在宣纸上时,他仿佛听到了徐老先生的笑声,看到了秋莲赞许的目光。

"如果这是最后的旅程,"他对自己说,"那就让它充满意义。"

傍晚,当陈默抄完《沉默的花园》的第一章时,抄书店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位身材瘦高、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保温壶。

"我猜你又忘记吃晚饭了。"来人笑着说道。

陈默抬头,看到是自己多年的好友、市图书馆副馆长周立。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陈默放下笔,揉了揉略感酸痛的手腕。

周立将保温壶放在茶几上,"听说徐老走了,知道你会难过,所以带了些汤来。老张早上跟我说了,老爷子给你送东西的事。"

陈默叹了口气,示意周立看桌上的手稿,"七本未刊手稿,徐老临终嘱托我抄录并找到'命定之人'。"

周立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翻阅《沉默的花园》,"有意思,这文笔不俗。"他是文学博士,对文字有着敏锐的判断力。

"第一章讲的是园丁如何为每种植物赋予意义,"陈默解释道,"尤其是那段关于'月季园'的描写,让我想起了梅子。"

"梅子?"周立有些惊讶,"她要回来了?"

陈默点头,"下周回来几天,工作原因。"他顿了顿,"我打算把这本书抄好送给她。"

周立了然地笑了,"老陈啊老陈,你这是打算借别人的文字表达自己说不出口的话啊。"

"你读读这个。"陈默翻到手稿的第三章,指着一段话给周立看:

园丁最引以为傲的是那片月季园。每年花开时节,他都会坐在园中长椅上,静静回忆女儿小时候与他一起种下第一株月季的情景。他始终保留着女儿亲手栽种的那株,即使它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花朵会凋谢,新枝会生长,"他常说,"但根系依然相连,这就是爱的本质。"

周立读完,沉默了片刻,"确实很像你和梅子的情况。这作者写得真好,仿佛认识你们似的。"

"徐老说这七本书各有命定之人,我想梅子可能就是这本书的命定读者。"陈默的眼中闪烁着希望,"也许这能帮助我们重新连接。"

"说起来,"周立倒了杯茶递给陈默,"拆迁的事是真的,市里已经通过了规划。你这片区域要建新的文化中心。"

陈默手一抖,茶水险些溢出,"具体什么时候?"

"快了,听说年底前要启动。补偿应该不错,但..."周立欲言又止。

"但对我这种情况,搬家等于重新开始。"陈默苦笑,"更何况..."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周立脸色一变,"你的手?"

陈默点点头,"明天去医院拿检查结果,但医生的语气不太乐观。"

周立拍拍老友的肩膀,"别想太多,现在医疗条件好,很多症状都能控制。"他环顾四周,"不过,也许你该考虑梅子的建议,搬到北京去?"

"北京..."陈默轻声重复这个词,眼神飘向墙上秋莲的照片,"我和秋莲的一切记忆都在这里。"

周立叹了口气,明白老友的难处。沉默片刻后,他指着手稿问道:"这本书还有多少章节?"

"一共十二章,我打算在梅子来之前抄完。"陈默说道,语气中有一丝紧迫。

"你的手状态...能行吗?"周立担忧地问。

陈默坚定地点头,"必须行。如果这真的是我作为抄书人的最后一项工作,我要确保它完美完成。"

窗外,夜色渐深,秋虫鸣叫。两位老友沉默着喝茶,各自思绪万千。

"对了,"周立突然想起什么,"图书馆下周有个'非遗文化体验'活动,我本来想请你去做抄书展示的。但现在看来..."

"我可以去。"陈默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真的是帕金森,现在应该还是早期,能撑一段时间。而且,多一些人了解抄书这门老手艺,也是好事。"

周立欣慰地笑了,"那就这么定了。下周三上午,我派车来接你。"他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夜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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