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在榻上缓缓睁眼,指尖抚过小腹,声音仍带着昏迷初醒的沙哑:“月妹妹,你说我...有孕了?”芈月忙握住她的手,掌心暖意透过指尖传来:“太医诊过脉,已有两个月了。姐姐可还记得那日在椒房殿,大王亲自给您剥荔枝?”
芈姝睫毛颤了颤,忽而按住额头低叹:“前几日不该在大王批奏时争执的...若当时忍下那口气,也不至于动了胎气。”玳瑁捧着参汤走近,铜勺碰着碗沿发出轻响:“娘娘何苦自责?倒是赢夫人那边,昨日送的阿胶糕奴婢瞧着颜色不对,已偷偷丢了。”
“赢夫人...她终究是魏氏旧人。”芈姝接过汤盏,却未饮,目光落在窗棂上斑驳的日影里,“今后宫中走动,须得处处当心。”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魏琰的鎏金护甲叩在门框上,脆生生笑道:“听闻姐姐醒了,妹妹特来瞧瞧——哟,这脸色怎的比绢纱还白?”
芈月眉心微蹙,却见魏琰身后跟着魏长使,两人裙摆上绣的并蒂莲在廊下晃成一片虚影。魏长使捏着帕子掩嘴:“虢美人的事闹得后宫不宁,姐姐可听说樊少使昨儿个在永巷摔了?”芈姝指尖收紧,碗中参汤晃出涟漪:“樊少使有孕五月,怎么好端端...”
“谁说不是呢?”魏琰斜倚着立柱,金步摇上的明珠随动作轻颤,“偏生那日姐姐的女侍去送过蜜渍梅子,如今大王的尚仪正领着人查呢。”玳瑁忽地上前半步,挡在芈姝身前:“魏夫人这话什么意思?我家娘娘向来仁厚——”
“玳瑁!”芈姝喝止婢女,转而对魏琰笑道,“妹妹多虑了。我晨起还让膳房炖了百合粥,待会给樊妹妹送去。”魏琰掩唇而笑,眼尾扫过芈月袖中露出的绣帕角:“姐姐这副菩萨心肠,倒叫妹妹想起当年在楚国,姐姐替月妹妹顶下偷读《商君书》的事呢。”
待魏氏姐妹离去,芈姝忽然按住心口低喘。芈月忙替她揉按肩颈,却听她轻声呢喃:“那年在章华台,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早被王后送去祭江了...可如今在这咸阳宫,连自保都难。”芈月指尖一顿,袖中绣着小老虎的襁褓蹭过芈姝手背:“姐姐先歇着,我去永巷瞧瞧樊少使。”
永巷的砖缝里生着青苔,芈月踩着霉斑走进偏殿,便见樊少使斜倚在薄被里,手中攥着半块未绣完的肚兜。“妹妹带了蜀锦来。”芈月展开绣着并蒂莲的缎面,“听闻你绣的百子图连王后都夸过。”樊少使眼眶微红,忽然抓住她手腕:“那日...那蜜渍梅子,不是你家女侍送的...”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咳嗽声。樊少使猛地松手,抓起绣绷挡住脸:“许是我孕中犯迷糊,妹妹快请回吧。”芈月瞥见她指尖在缎面上戳出歪斜的针脚,心知再问无益,只得将绣好的小衣裳搁在榻边:“这老虎绣得憨态,等孩子出世正好穿。”
椒房殿内,芈姝正对着铜镜拨弄珠钗,却将一支累丝金凤摔在妆奁上:“大王已七日未来了...莫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玳瑁替她簪上东珠步摇,铜盆里的水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娘娘忘了?当年王后有孕时,大王常宿在景仁宫。如今娘娘不便侍奉,不如让孟昭氏...”
“住口!”芈姝转身时,珠钗勾住了幔帐,“孟氏是魏琰安插的眼线,你岂会不知?”玳瑁忽然跪下,额头抵着青砖:“娘娘别忘了,您腹中可是楚国血脉。若此时不让大王觉得您贤德,日后公子生下来...”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声,芈姝瞳孔骤缩——秦王的明黄衣袍已转过九曲桥。
“姝儿可好些了?”秦王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呵气,“昨日批奏到子时,原想来看你,又怕扰了胎息。”芈姝眼眶一热,指尖攥住他袖口的暗纹:“听闻楚国使者今早递了国书...大王可还记得,当年在丹阳城头,您说过要护着楚国公主?”
秦王眸色微深,却在看到她泛红的眼角时软了语气:“傻丫头,秦国后宫怎会容不得楚国公主?”他替她拢了拢披风,金线绣的饕餮纹扫过她小腹,“待孩子出世,我要让他抓周时第一个摸到玉圭。”芈姝嘴角扬起,却在秦王转身时,与玳瑁交换了复杂的眼神。
御书房内,张仪的冠带散落在青铜鼎旁,嘴角还沾着血渍。“大王要割臣的舌头?”他忽然笑出声,血沫溅在竹简上,“可那商於六百里,分明是楚王自己听错了!”秦王拍案而起,案上《商君书》被震得翻开,露出泛黄的“治世不一道”书页:“竖子!敢拿寡人的疆土戏耍诸侯?”
“大王且听我说!”张仪被按在柱上,却仍昂着头,“那‘六百’乃地名,属商於郡管辖。臣若直说六百里,楚王岂会轻易与齐断交?”正此时,殿外传来芈月的声音:“请大王恕我擅闯!”她捧着一卷舆图闯入,绢帛上朱笔圈着“六百邑”三字,“此乃前几日樗里子大人与臣核对的疆域图。”
秦王盯着舆图忽然挑眉,伸手扶起张仪:“先生果然好口才。”张仪抹了把嘴角血迹,朝芈月拱手:“多亏芈八子明察秋毫,不然臣这舌头,可要喂了永巷的黑狗了。”芈月退至廊下,却见公孙衍铁青着脸从偏殿出来,腰间玉佩上的“魏”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楚宫传来急报时,芈姝正在给腹中孩子缝肚兜。针尖刺破指尖的瞬间,侍女捧着金盘跪进殿:“娘娘,秦国出兵武关了。”绣绷“啪”地掉在地上,茜素纱上的朱砂痣晕开小团血迹。玳瑁忙按住她颤抖的手:“娘娘莫慌,大王顾念您,定不会...”
“顾念?”芈姝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落进绣线里,“他是秦国君,不是楚国的乘龙快婿!”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却见魏琰扶着嬴华走进来,公子腰间的剑穗上缠着秦军的狼头旗:“听闻芈姐姐忧心母国,华儿特来告知——此战臣儿请命为前锋。”
芈姝盯着嬴华腰间的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楚国校场,那个曾为她射落檐下冰棱的少年。“公子勇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只是不知楚王见了秦国的狼旗,会不会想起当年在郢都,大王亲手给我戴上的这支凤钗。”
魏琰指尖抚过嬴华的剑鞘,金护甲在青铜上刮出刺耳声响:“姐姐该担心的,是这孩子出世后,该如何向大王解释——他体内流着的,可是与秦军对峙的血脉。”芈姝猛地按住小腹,却在这时,殿外传来秦王的脚步声。她忽然抓起案上的安胎药一饮而尽,苦涩在舌尖蔓延时,听见自己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大王可曾见过楚国的云梦泽?等孩子长大,臣妾想带他去看蒹葭苍苍。”
秦王替她擦去嘴角药渍,指腹蹭过她泛红的唇瓣:“待平定了武关,寡人陪你去。”他身后的烛火将影子投在墙上,芈姝望着那团晃动的黑影,忽然想起昨夜梦中,她站在丹阳城头,城下是楚国的赤旗与秦国的玄甲,而她腹中的孩子正在踢打,仿佛要挣破这具困着他的血肉牢笼。
“张仪说,楚王要举全国之兵攻秦。”秦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杀伐之气,“姝儿,你说寡人该如何应对?”芈姝望着他腰间的秦王剑,剑穗上的红宝石映着她苍白的脸。殿外的风卷着枯叶扑在窗纸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片被揉皱的绢帛,轻轻飘进烛火里:“愿大王...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