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典仪场上,青铜编钟撞出金石之音。
芈姝盯着台下持戈起舞的秦人武士,指尖攥紧袖中丝帕——那些精壮汉子赤膊上阵,刀光在日光下划出冷冽弧线,较楚地柔美的《惊鸿舞》何止彪悍十倍。
“果然勇武。”她轻声赞叹,“听闻中原‘舞’字与‘武’字同源,今日倒是亲眼见了。”
座下魏琰拨弄金步摇,嘴角扬起讥讽:“王后这话叫秦人听了该高兴——我大秦以武立国,哪像楚国啊...只晓得弄些靡靡之音,连男子都生得女里女气。”
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芈姝指尖发冷,忽见身旁芈月轻笑一声,曼声开口:“魏夫人这话可就错了。昔年楚庄王舞《大武》以彰霸业,屈大夫作《九歌》以祭英魂,刚柔相济方是王道。怎的到了夫人嘴里,竟成了‘靡靡之音’?”
魏琰眼底闪过厉色,却听芈月继续道:“若夫人想看‘柔美’,臣妾倒想献一支《山鬼》之舞——那山鬼身披薜荔,腰系女萝,踏云而行时,连猛虎都要伏地聆听呢。”
芈姝猛地转头,与芈月对视间忽然想起幼时楚宫宴饮,这妹妹总爱躲在廊下看乐师排舞,偷学来的水袖功夫竟比自己还灵动。
“好!”秦王嬴驷抚掌大笑,“寡人本嫌这武舞单调,正该添些楚地风情。”
魏琰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芈月携侍女退至偏殿。编钟再起时,殿外忽有云雾漫入——芈月身着青黛色广袖流仙裙,发间斜插杜若花,在烟岚中款摆腰肢,袖底翻飞出点点荧光。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她开口时,殿内臣女皆屏息。指尖拂过琴弦的刹那,殿角突然窜出“猛虎”——不过是侍女披着斑斓兽皮,却逼真得让虢美人惊呼着往卫良人怀里躲。
舞毕,嬴驷拊掌叹道:“真恍若山鬼临世!”
芈姝望着阶下施礼拜谢的芈月,忽然想起今日晨起,这妹妹替自己簪花时说的“阿姊莫慌,有月儿在”。两人目光相触,皆从对方眼底读出劫后余庆的笑意。
夜阑人静,椒房殿烛影摇红。
嬴驷将雕龙玉玺搁在案上,指腹摩挲着芈姝泛红的耳垂:“明日起,这后宫便交于你了。”
芈姝垂眸避开他灼灼目光,指尖轻轻抚过玉玺上的螭虎纹:“比起这个...姝儿更看重的,是大王的真心。”
帐外守夜的芈月听见这话,手中茶盏险些打翻。她记得数月前在楚宫,芈姝对着铜镜练习“王后仪态”时,说的明明是“男子真心最是无用,权柄才是底气”。
“寡人自当不负你。”嬴驷声音里含了三分醉意,“只是这后宫...你须得学先王后那般贤德,莫叫寡人烦心。”
芈姝指尖顿了顿,复又柔声道:“大王放心,姝儿定叫后宫如静水无波。”
帐外突然传来争执声。景氏尖利的嗓音刺破夜色:“凭什么我守下半夜?上半夜大王必在王后这儿,下半夜指不定...“
“都闭嘴!”芈月猛地掀开帐帘,目光扫过瑟缩的媵女,“依楚礼,守夜当以长幼为序。孟昭氏居长,自然守上半夜。”
孟昭氏刚要反驳,却见芈月袖中滑出块碎银:“若觉得辛苦,这是王后赏的安神汤钱。”
待众人散去,葵姑摇头叹气:“姑娘何苦与她们争执?”
芈月望着殿内交颈的人影,低声道:“不是争执,是立威。日后在这宫里,咱们连口气都松不得...”
次日辰时,椒房殿内簪环叮当。
芈姝捏着赏单犹豫不决:“魏琰终究是先王所赐媵妾,多赏些云锦蜀锦...”
“不可。”芈月按住她手腕,“今日多给一分,明日便有人说王后畏她。倒不如一视同仁,反显得咱们磊落。”
正说着,魏琰已携众嫔妃入殿。她刻意穿了件半旧的茜色罗裙,鬓边斜插一支绿玉簪——正是先王后生前最爱款式。
“这椒房殿啊,可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她指尖划过雕花木栏,“先王后临终前还说,盼着妹妹来替她守这屋子呢。”
芈姝脸色一白,忽见芈月轻笑上前:“魏夫人这话有趣,先王后薨逝时,夫人不过是个刚入府的少使吧?竟比王后亲妹妹还清楚遗言?”
魏琰尚未开口,芈月已转向芈姝:“姐姐初掌后宫,不如叫魏夫人引荐各位姐妹,也显贤德。”
虢美人掩唇偷笑,卫良人低头拨弄护甲。魏琰咬碎银牙,只得一一引见:“唐夫人善制香,卫良人通诗书,这是魏少使、樊少使...”
“原来是魏少使。”芈月盯着对方腕间金镯,“听闻先王后有对金镶玉镯极珍爱,不知可在夫人处?”
魏少使脸色骤变,魏琰忙道:“先王后遗物自然该由王后掌管——”
“既如此,”芈姝突然开口,“本宫便将椒房殿内先王后旧物,尽数赐给魏氏姐妹。也好叫她们‘睹物思人’,常念先王后教诲。”
魏琰瞳孔骤缩,却见嬴驷不知何时踏入殿内,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她勉强福身谢恩时,听见芈月在旁轻声道:“夫人可要好好收着,莫叫器物蒙尘,辜负了王后心意。”
酉时三刻,清凉殿飘来沉水香。
芈姝捏着唐夫人刚送的香饼,听芈月分析后宫局势:“魏琰党羽虽多,但唐夫人恨她抢了恩宠,卫良人嫌她独断专行...姐姐只需多送些蜀锦,便能拆了她们的同盟。”
“月儿真不愿陪我...共侍大王?”芈姝忽然握住她手,“有你在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芈月指尖微微发颤,却听见殿外玳瑁的嘀咕:“王后才是正宫,哪有媵妾处处抢风头的道理...”
“住口!”芈姝猛地起身,“若无月妹妹,昨日在殿上我早被魏琰羞辱至死!再敢胡言,便去浣衣局待着!”
待玳瑁惶恐退下,芈月轻轻替芈姝理顺乱了的鬓发:“阿姊莫气,她也是护主心切。只是...在这宫里,咱们越要显出和睦,才不叫人看笑话。”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芈月掀开窗纱,只见小狼蹲在宫墙上,嘴里叼着支沾露的野花——不知从哪儿偷跑进来的。她正要唤人,却见那孩子冲她摇摇头,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在看什么?”芈姝凑近。
“没什么。”芈月放下窗纱,指尖还留着野花香,“不过是一只...想回家的小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