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残阳》

残阳

傍晚时分，我常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残阳一寸寸沉坠。它像一枚被岁月磨去锋芒的老铜章，在天际缓缓滚动，将最后一缕灼热熔进风里。远处的山峦被染成琥珀色，轮廓线逐渐模糊，仿佛天地间正展开一幅水墨长卷，而残阳是那滴最重的赭石，在宣纸上洇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记忆里的残阳总与故乡的稻田相连。孩童时，我赤着脚在田埂上疯跑，暮春的风卷着新稻的清香，残阳便在稻叶的缝隙里碎成金箔。祖父扛着锄头走在前面，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株倾斜的稻穗。我追着影子跑，看残阳在祖父的皱纹里跳跃，在他汗湿的衣领上织就锦缎。那时的残阳是暖融融的，裹着炊烟的味道，当它沉到村口的老槐树后，祖母的呼唤便会穿过田野，惊起几只归巢的麻雀。

后来到了城里，残阳便成了高楼间的过客。它被困在玻璃幕墙的牢笼里，折射出冷冽的光。我曾在写字楼的顶层见过它，那时正加班到黄昏，电脑屏幕的蓝光与残阳的红光在指尖交叠。它像一个被放逐的君主，孤独地悬在林立的楼群之上，连云朵都成了它的陪衬。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没人抬头看一眼这即将谢幕的辉煌。我忽然想起故乡的残阳，想起祖父锄头下翻涌的泥土，此刻的它，是否也在想念那片广阔的稻田？

去年深秋，我去了一趟大漠。在敦煌的鸣沙山上，我终于遇见了最壮阔的残阳。它仿佛是从远古走来的火种，将整片沙漠点燃。沙丘的轮廓被镀上金边，驼铃的回声在暮色中荡开，远处的月牙泉像一滴晶莹的泪，倒映着残阳的剪影。风掠过沙丘，卷起细沙在空中飞舞，残阳便在这金色的雾霭中缓缓下沉，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流沙的声音如时光的低语。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古人为何要在沙漠中刻下那么多关于太阳的图腾，这残阳，分明是天地间最苍凉的诗行。

残阳是时光的注脚，它见证过王朝的兴衰，看过无数次的聚散离合。在岳阳楼的飞檐上，它曾与范仲淹共叹“先天下之忧而忧”；在赤壁的江面上，它曾伴苏轼夜游，听那“寄蜉蝣于天地”的慨叹。它是李白笔下“浮云游子意”的寄托，是王维诗中“大漠孤烟直”的背景，在每一个黄昏，它都用温柔的笔触，为人间的故事画上一个诗意的句点。

如今，我依然会在每个黄昏等待残阳。它不再是记忆中那枚小小的金桔，也不是高楼间冷漠的光斑，而是一种永恒的意象，刻在我的血脉里。当它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下，我知道，它并未真正离去，而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为另一片土地带来黎明。就像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离开的人，他们从未真正消失，而是化作残阳的余晖，永远温暖着我们的记忆。

晚风渐起，阳台上的风铃轻轻作响。我望着残阳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生命的美好或许就在于这不断的告别与重逢。残阳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那些在黄昏中沉淀的情感，终将在黎明的曙光中重新绽放。于是，我起身离开阳台，身后，暮色正浓，而心中，已种下一轮永不坠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