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萧云推开客栈破旧的木门时，带进一阵潮湿的冷风。他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目光扫过空荡的大堂，最后停留在角落那个独自饮酒的背影上。
"五年不见，你倒是学会躲雨了。"萧云的声音很轻，却让那个背影明显地僵了一下。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萧云再熟悉不过的脸——沈夜。他的眉目依旧如画，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掩不住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我躲的不是雨。"沈夜笑了笑，举起酒杯对着萧云晃了晃，"喝一杯？"
萧云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在沈夜对面坐下。店小二战战兢兢地送来一壶热酒，又迅速退到柜台后面，显然感受到了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朝廷悬赏万两黄金取你首级，"萧云给自己倒了杯酒，没有看沈夜的眼睛，"你倒有闲情在这里喝酒。"
沈夜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上下滚动。"万两黄金啊，"他放下杯子，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没想到我这么值钱。"
窗外的雨声渐大，打在瓦片上发出噼啪的响声。萧云注意到沈夜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但伤口很深，像是被利器所伤。
"你受伤了。"萧云皱眉。
沈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无所谓地耸耸肩："练剑时不小心划的。你知道的，我左手用剑总是不太习惯。"
萧云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十年前在华山之巅，正是他亲手教会了沈夜左手剑法。那时他们并称"双绝"，一个是"青云剑"萧云，一个是"夜雨剑"沈夜，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为什么要造反？"萧云突然问道，声音低沉。
沈夜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酒杯中晃动的液体，沉默良久。"你见过黄河决堤时的灾民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见过被贪官污吏逼得卖儿卖女的百姓吗？朝廷腐败，民不聊生，总要有人站出来。"
"所以你杀了巡抚大人全家？连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萧云握紧了拳头。
沈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那不是我的命令！我赶到时已经......"
"已经晚了。"萧云冷冷地打断他，"沈夜，你组建叛军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暴行一旦开始，就没人能控制它往哪里发展。"
雨声渐歇，客栈里安静得可怕。沈夜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缓慢而规律，就像他们年轻时下棋时的习惯。
"你是来杀我的。"这不是疑问句。
萧云没有回答，但他的右手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向了放在桌上的剑。
沈夜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忽然笑了："记得我们第一次比剑吗？在终南山下那片竹林里。"
萧云的眉头舒展了些许："你输了。"
"因为我让着你。"沈夜眨眨眼，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胡说八道！"萧云忍不住反驳，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明明是你技不如人。"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但很快，现实又将他们拉回此刻——一个是朝廷钦差，一个是叛军首领，注定你死我活。
沈夜的笑容慢慢褪去，他站起身，从柜台后拿出一把长剑。萧云立刻警觉地按住自己的剑柄，但沈夜只是将那把剑放在了桌上。
"认得它吗？"沈夜轻声问。
萧云的呼吸一滞。那是"青霜"，他二十岁生辰时送给沈夜的佩剑。剑鞘上刻着细密的云纹，剑柄处镶嵌着一颗青玉，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你还留着。"萧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一直带着它。"沈夜抚摸着剑鞘，像是在抚摸一段珍贵的回忆，"就像带着我们之间的承诺。"
萧云记得那个承诺——"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少年时的誓言总是那么轻易就说出口，却要用一生去偿还。
"萧云，"沈夜突然正色道，"我，就算是饿死，自残，或者活活困死在这里，都轮不到你来杀我。"
萧云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以为我想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你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至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至少我能给你个痛快。"
沈夜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萧云读不懂的情绪。
"那就动手吧。"沈夜说，出乎意料地平静，"反正我早已无处可去。"
萧云的手在颤抖。他拔剑出鞘，剑尖指向沈夜的咽喉，却迟迟无法刺出。记忆中浮现出无数画面——沈夜在雪夜为他暖手，在战场上替他挡箭，在他病重时彻夜不眠地守候......
"为什么不动手？"沈夜向前一步，剑尖几乎抵在他的皮肤上，"朝廷的命令不是至高无上吗？"
萧云的剑尖微微颤抖："沈夜，别逼我......"
"我就是在逼你！"沈夜突然提高了声音，"要么杀了我去向你的主子邀功，要么跟我一起走！选一个！"
萧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犹豫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决绝。
"我不能背叛朝廷。"他一字一顿地说。
沈夜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凄凉："好一个忠臣！萧云，你可知道朝廷早就怀疑你了？他们派你来杀我，不过是个考验。无论结果如何，你都难逃一死！"
萧云不为所动："那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愚忠！"沈夜怒喝一声，突然拔剑出鞘，"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剑还像不像当年那么快！"
两把剑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萧云被迫应战，但他每一招都留有余地，而沈夜却招招致命。桌椅在激战中被劈成碎片，客栈老板和伙计早就吓得躲了起来。
"认真打！"沈夜厉声道，"别侮辱我！"
萧云咬牙，终于使出了全力。他们的剑法本就同出一脉，此刻交锋，犹如镜中对决，每一招都被对方预判。剑光如雨，在昏暗的客栈中织成一张致命的网。
三十招过后，沈夜的左肩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萧云的右臂也被刺中，持剑的手开始发麻。
"你退步了。"萧云喘息着说。
沈夜咧嘴一笑："左手用剑，终究不顺手。"
就在这时，客栈外传来马蹄声和士兵的呼喊。萧云脸色一变："朝廷的人？我没叫援兵！"
沈夜的笑容变得苦涩："看来你的主子信不过你，派人来监视了。"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沈夜突然做了一个让萧云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故意露出了胸口的破绽。
"沈夜！"萧云惊呼，但剑已出手，收势不及。
"青霜"刺穿了沈夜的胸膛，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沈夜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倒下，反而向前一步，让剑刺得更深。
"你......"萧云松开剑柄，接住沈夜下滑的身体，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沈夜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却还在笑："这下......你就能交差了......"
"为什么？"萧云的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要这样？"
沈夜抬起颤抖的手，抚上萧云的脸："因为......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也不想......被他们折磨......"
外面的士兵已经冲到了门口。沈夜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萧云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动手吧，忽然觉得......死在你手里好像也不错......"
沈夜的手垂了下去，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萧云紧紧抱住他尚有余温的身体，无声地哭泣。士兵们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朝廷钦差抱着叛军首领的尸体，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雨，又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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