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中的开学季,总是很热闹。
学校大门口扯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换下了已经宣传一暑假的高考状元横幅。
但光荣栏前人头攒动,挤满了新生家长。一个个中年人的眼睛里闪着难得的光芒,指着玻璃窗后的一个个名字:“清华啊……北大啊……复旦啊……….”家长们交口称赞,仿佛那是自家孩子三年后能触及的美好未来。
江渡外公也围在那儿看。他身板硬朗,穿得干干净净,保持着一个退休老工人的体面。他被人挤着,但依旧往前伸着脖子,极力想看清光荣榜上的学子们。
“老头子,别老挤在这儿,看看孩子分在哪个班才是正经事儿。”江渡外婆开始拉扯老伴。
高一没有重点班,全是普通班,按入学成绩依次排名,排到头
了,再从新的一班往后顺。
“宝宝,看到自己在哪个班了吗?”外婆在人群里找到江渡,江渡正和王京京紧紧挨在一起,在那儿找自己的名字。
王京京忽然尖叫一声,然后猛地晃起江渡的手臂:“二班!老天爷一定是听到了我的祈祷,我跟你都在二班!这也太哇塞了吧!
江渡弱不禁风,被她扯得站立不稳。
外婆闻言,一脸惊喜:“京京跟我们宝宝一个班啊?”
接下来,就是找宿舍。王京京跑得贼快,嘴里喊着一定要抢个好位置。
高一女生宿舍楼在去食堂的路上。阳台上飘满学姐们五颜六色的衣服。王京京往宿舍里冲时,她妈妈和江渡祖孙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靠门的位置最不好,人进进出出的,噪声大,冬天还冷。王京京抢到靠近阳台的上下铺,把书包往上一甩,又一屁股坐在下铺,对着很快进来的其他家长笑眯眯地说:“阿姨,这个上下铺有人了哦。”
王京京很“鸡贼”。女生宿舍对面就是男生宿舍。她听说,男生宿舍有人会在熄灯后冲女生宿舍吹口哨,还有装腔作势弹吉他的、吼一嗓子情诗的……总之,梅中的八卦让人心神荡漾,她非常希望尽快享受全新的高中生活。
江渡得到了一个下铺。
开学第一天,混乱中夹杂着兴奋,一张张青春逼人的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宿舍是八人间,女生们在家长的撺掇下,大都矜持地简单介绍了下自己。
“这小姑娘皮肤真白,真漂亮。”有人夸起江渡。
宿舍里依旧飘着一股雨后的土腥气,没了倾盆时刻的澎湃,但萦绕在鼻,让人觉得到处都是潮潮的。
有人夸赞江渡,江渡就只是抿唇,无声地笑笑。
这个季节,蚊子很毒,妈妈们各自帮女儿挂好蚊帐、铺好被褥,还不忘笑吟吟地交代:“好好跟同学相处,别闹矛盾啊!大家都是高中生了,长大了。”
外婆攥着江渡的手不断摩挲,柔声嘱咐着各种琐事,江渡一直不断地轻轻点头。
“军训的事,一定记得跟老师说,不能逞强,知道吗?”外婆拍拍她的手,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
江渡说:“我知道,不会忘的。”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喃喃了两句。
中午,两家人本来要在校门口的小餐馆吃饭,无奈餐馆里的人太多,王京京的妈妈便开车带着几人到远一点的地方吃饭,之后又把两个孩子送回学校。到此,基本上就没家长什么事了。
等大人一走,王京京就雀跃欢呼,拉着江渡在学校里东溜西逛,把环境熟悉了个遍。
晚自习时,教室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个个陌生的身影。
有人幸运地依旧和原先的初中同学同班,兴奋不已。有人则是
从下面的县城考进来,谁也不认识,正在试图搭讪。王京京扫视了一圈,确定,除了江渡,谁也不是她的熟人,便悻悻地坐下,但又不死心地继续趴在桌上偷摸地往后扫视,看看班里有没有帅哥。
江渡听女生们在聊暑假期间看的电视剧,嬉笑声不断,班里闹哄哄的,也不知道班主任在哪里,大家的话都很多,正在尽情释放热情。
座位是随便坐的。王京京更喜欢跟男生一起玩儿,因此,她进了教室就坐到后面。后面几乎清一色是男生。江渡垂着目光过来时,男生们非常明显地嘘了一声。
江渡也不说话,只是翻书。坐在她后面的男生轻轻戳她的背,她只是侧过半边身子,这一下,男生瞧清楚了她的长相。
“嘿,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海洋。”男生大大方方地做自我介绍。
王京京早转过身来,扑哧一声乐了,一脸看八卦的表情。
江渡脸微红:“我叫江渡。”
“你名字很特别啊,”林海洋打开了话匣子,“是三点水的渡吗?那真巧,我的名字也都带三点水。”
王京京在旁边听得直撇嘴:“林同学,你可真能扯,三点水的近乎都不放过,你五行缺水啊?”
林海洋接话接得倒认真:“怎么,同学,你也缺水?”
“我不缺水,我妈说我缺心眼儿。”王京京毫不顾忌地拿自己开涮。果然,后面的男生们听到这句,哄的一声笑了,她就这么着,很快跟人家聊得热火朝天。最后,王京京索性整个身子转向后边,她跟谁都是自来熟。
江渡一直都是那种很腼腆的女孩子,她不爱说话,永远无法做到像王京京那样游刃有余地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她喜欢暗中默默观察着大家,但双标的是,她不希望别人关注自己。
教室里依旧乱糟糟的,江渡心里却很寂静。
她看王京京跟男生们聊得忘我,就没打扰她。她的抽屉里放着一个买衣服送的塑料包装袋。奇怪的是,到了中学,大家都不爱背书包了,只喜欢拎一个塑料袋子,装些零散的学习用品。再过段时间,有人连塑料包装袋都用不到了。
江渡摸出一小包面巾纸,抽出一张,放到牛仔裙的口袋里。
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教学楼灯火通明,白亮亮的光下坐满了叽叽喳喳的高一新生。每间教室都是如此,热闹而无序。
江渡没有王京京的习惯——路过别的班时,总要大胆地往里面乱瞄一气。她刚走到拐角,准备下楼的那一刹,差点和一个身影撞了满怀。不是她的错,她走路并不急,是那人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大步迈上来,正好和她顶上。
江渡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出“不好意思”四个字,江渡下意识抬头,瞳孔微微一震,但男生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匆匆道歉,错身而过。
是他!脸上没有血,整个人干干净净的。
江渡忍不住缓缓回头,下巴抵在肩头,小心翼翼地去看那个身影到底要往哪里去。
但不知道是三班的后门还是四班的前门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江渡一僵,连忙把视线收回。慌乱中,她心虚地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满脸涨得通红。
等那人走过,她快速瞥过去一眼,才发现那个男生已经没了踪影。
他是梅中的吗?高一?跟上次看起来完全不同了呢………上次以为他是个小混混儿,成绩很差,读职高,整天无所事事,谈恋爱,抽烟,打架……江渡和同龄人一样,对职高的学生有一种刻板印象。
虽然再次见到他,他看起来不像小混混儿了,可也不像什么好孩子。江渡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她拧开水龙头,轻轻掬起一捧凉水,往脸上扑打。
江渡对他很好奇,这也是她第一次对别人感到好奇。这种好奇是非常细微的感觉,像薄薄的一层云雾,弥漫心田,但又没有强烈到会干扰正常生活。
回到教室后,江渡不由自主地往后排男生那里瞄了一眼,非常快,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江渡,是不是在看我?”林海洋从她进来就一直盯着她,忽然大剌剌地开玩笑。江渡蓦地窘迫。她摇摇头,敛着裙摆刚坐下,教室里就进来一个男人,大家瞬间安静下来。
是班主任,姓许,微胖,看起来比较老相,然而他说自己才大学毕业两年。许老师很幽默:“我今年二十五,可能大家看着我像四十的,其实我是年轻人。没办法,我这个人长得一步到位,但我这种显老的长相最大的好处就是,我到四十还这个样子,信不信?等老师四十的时候,你们回来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教室里好一阵乱笑,江渡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在心里算了下,老师四十岁时,也就是十五年后,那时她就三十岁了。三十岁……可真够老的啊,“三十”这个数字对于少女而言,遥远且苍老。
“真不知道自己三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江渡心想,“我不要像邻居李阿姨那样烫花头,也不要穿那种包臀裙,我还是要穿球鞋和牛仔裙。”
接下来是每个同学一分钟的自我介绍。江渡上去时,大家又哄了一声,她皮肤雪白,眉毛却乌黑,同学们立刻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眉眼如画。
她很害羞,眼珠亮晶晶的,睫毛忽闪,目光不知道往哪里安放,只好全程盯着王京京。
许老师在旁边拿着花名册,那上面缀有学生的中考成绩,等江渡用两句话介绍完自己时,许老师喊住她:“江渡,你能先担任语文课代表吗?我看你这科分最高。”
“许老师,江渡初中三年都是语文课代表,她作文得过奖,选她!”王京京在底下替她摇旗呐喊。这一下,江渡耳根都烧了起来,她匆忙答应老师,回到座位上,轻轻打了下王京京。
这个晚上,许老师先简单地搭了个草台班子,选出各科课代表,然后让男生们去领书。男生们熟起来很快,有说有笑,一齐走出了教室。
开学军训是传统,正式开始军训前,高一新生穿着不怎么合身的绿色军训服黑压压地往操场上一站,阳光开始烫脸。
大家纷纷埋怨为什么不是这周下雨。小阵骚动后,大家又在班主任扫过来的目光下重新安静下来。台上领导们按次序讲话,每个人都以“下面我来说两句”开头,然而大人们的“两句”,大家都清楚,最起码二十分钟起步。
等到所谓的新生代表上台发言,底下的学生已经很不耐烦了。
毕竟,新生开学典礼进行两个多小时了,主席台不是露天的,但同学们在底下直晒,已经有体弱的女生晕倒,被送去医务室。
“唉,这个代表不知道要讲多久,说好的一个小时就能结束呢?”
“晒死了,能不能快点啊?好烦听这种千篇一律的‘尊敬的领导’ 敬爱的老师’。”
“大家好,在这个秋风送爽的金秋九月,我很荣幸能被选为新生代表……”有男生油嘴滑舌地接起话茬儿,气氛一变,大家又忍不住偷偷笑起来。但大家很快就不笑了,精神稍稍振奋。
“是魏清越欸,真的是他!”
“那个那个,第一名就是他。”
“好帅呀!他是在一班吧?我们隔壁!
江渡在微微眩晕中咬牙,抬眸。台上的男生叫魏清越,整个高一没有不认识这个名字的,原因很简单,他入学成绩是第一名,分在高一一班。她吃惊地看着台上的男生。原来,他不是小混混儿,而是中考全市第一名,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江渡擦了擦流到脖子里的汗。
魏清越上台后,先对台上领导鞠了一躬,然后走到话筒前,把班主任事先审核过的稿子往兜里一塞,眉眼平静:“同学们好,大家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我长话短说。很高兴我们此刻站在梅中,离最初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希望我们都一样,在这里能够学习好、生活好,一如既往,不负青春。谢谢,我的发言完毕,耽误大家时间了。”
魏清越说完,稍稍一鞠躬,转身下台。
整个操场寂静了一刹。
所有人都没想到,魏清越作为新生代表,压根儿没用事先准备的发言稿,来了个一分钟的临场发挥。结果,留下面面相觑的领导老师,还有懵然的同学们。
不知谁带头喊了句“好”,紧跟着,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江渡就是在这样的掌声中身子一软,晕了过去。这注定是一场难忘的开学典礼,梅中新生第一名特立独行的发言、灼热的秋阳、躁动的情绪、晕倒的女生,构成了这届学子梅中生涯的第一幅画面。
那天,晕倒的不止江渡一个,大家站了快三小时,据说,十二班一个男生直直地栽倒了,这种事,在老师嘴里无非印证着“现在的孩子身体素质差”云云。但敢绕开老师,抛弃准备好的发言稿,自作主张,临时改词,却独魏清越一份。这下,没有人不认识他。至于他有没有挨老师的批评,无人知晓。不过,按照高中生的逻辑,对于优等生来说,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老师根本不会追究。更何况,在梅中高一新生眼里,魏清越突然变成了一个特别个性的符号。这个年纪的学生都想彰显自己的独一无二,而有人做出了大家不敢做的事,那他就是偶像。更何况,魏清越自带学霸光环。
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别说雨,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烈日当头,蝉鸣依旧,大家晒到脸上淌油,刘海儿都一缕一缕的,每天都得洗头。教官很严厉,喜欢搞偷袭,突然从后头踢你腿窝,就看你是不是真的绷直了腿。不幸的是,他踢十个,得有九个腿跟着软一下,几乎站不稳。被踢的人先是一惊,转而心里偷骂教官。
每个人的脸都晒得黑红黑红的,偌大的操场上,如果哪个班已经开始在树荫下休息了,肯定被羡慕到眼红。
江渡一个人穿着军训服坐在边上,她出于身体原因,不能参加军训,但坚持留在操场上,不到解散不走。
“我去!热死了!我真怕猝死。”王京京在休息时跑到江渡身边坐下,屁股刚着地,林海洋就抱着几瓶水过来了。他先给江渡一瓶,又给王京京一瓶。
“这么大方啊?”王京京把瓶盖一拧,直往嘴里灌水。
“借花献佛,举手之劳。”林海洋下巴一抬,示意两人往南边看。那边一个皮肤略黑、嘴微凸但眼睛很漂亮的女生在给大家发水。
是张晓蔷。
王京京记得,做自我介绍时,这个名字一报出来,大家就都笑了。张晓蔷个子不高,牙齿特别白,她看大家笑,不慌不忙也不恼,在黑板上写了三个漂亮的粉笔字,告诉大家:“我是蔷薇的蔷,请大家不要误会。”
她是二班的第一名,入学成绩仅次于魏清越,她这么一写,再配上她自信明亮的笑容,大家立刻觉得自己没文化。
小许老师已经安排她做学习委员。
但此刻的张晓蔷俨然是班长的姿态,有条不紊地照顾着同学们。
王京京啧啧两声:“水是她自费买的吗?”
“是啊,张晓蔷大方,我们室友认识她。她家里条件不错,爸爸是当官的,妈妈是大学老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没有林海洋不知道的事,老鼠洞的内幕,他都能摸得门儿清,说起八卦来,脸快活。
王京京非常鄙视这种调调,她又撇嘴:“你一个男生,真够八卦的,还势利眼。我说,你们男生还喜欢背后议论女生的家庭条件啊?关你们屁事啊!你们都想巴结人家张晓蔷是不是?
“咦,好端端的,骂人干吗?张晓蔷就是条件好,你嫉妒是不是?”
两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王京京把林海洋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不气,还笑,王京京更觉得气血翻涌,骂林海洋是个小贱贱。
只是刚认识两天的新同学而已,两人的友谊通过骂战突飞猛进。
江渡一直安安静静地笑,她挪了点位置,怕王京京追打林海洋时被殃及。
“江渡,感觉怎么样?你还行吧?”张晓蔷走过来,语气关切,这是小许老师给她的任务。
江渡不想被特殊对待,本来在开学典礼上晕倒就够难为情的,班里已经有人偷偷喊她“林黛玉”,这个称呼让她不太开心,好像身体素质差些就容易被人喊为“林黛玉”,要是这样说,“林黛玉”三个字也太廉价了。
她把屁股下的报纸抽出,垫在旁边:“张晓蔷,你要坐会儿吗?我没事。”
张晓蔷微微一笑,又塞给她一瓶水:“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说,别见外。”张晓蔷有种成熟的活泼,这种感觉,不好拿捏,因为很难在一个高中生身上这么和谐地兼容。
江渡还想说点什么时,忽然呼吸一滞,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男生把帽子摘了,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腿。
不远处,是一双双张望的眼。
“你买的水?”魏清越在跟张晓蔷说话。他神色淡淡的,一开口,那微微皱眉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不太好惹:“我拿一瓶?”
不是在跟她说话。江渡敛着眼,目光颤巍巍地往下溜,她攥紧手里的瓶子,一动不动,像被什么震住了,只管盯着脚边的沙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得很快,有点慌,可耳朵格外灵敏,她听出张晓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拿啊,跟我客气什么?多拿几瓶。”
“谢了。”魏清越比了个手势,目光一垂,漫不经心地瞥了瞥江渡,再抬眸,对上了王京京那双跃跃欲试的眼。很显然,她正在激动地酝酿怎么跟他搭讪。
花痴。魏清越有点反感地收回目光,转身走开。
“啊,你跟魏清越认识呀?”王京京问张晓蔷。
张晓蔷一脸云淡风轻:“认识,原来的初中同学,有时候我考第一,有时候他考第一,很不幸,中考没干过他。”
她身为优等生的优越感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听得王京京只能望洋兴叹:“你们都好厉害啊!”
没来得及多打听魏清越,哨声一响,王京京只好拍拍江渡:“烦死了!又开始了,我走了哈!”
江渡只觉得胸口还跳得难受,等人走远,她觉得身处之地安全,这才悄悄把目光放远,在一模一样的绿色人海中找那个高高的身影。
隔着这么远,没有人知道她在寻找谁。
但她很逊,隔着这么远,还真就找不到那个身影了,一班个头高的男生不止魏清越一个。
说不清是胃还是肚子一阵阵不舒服,感觉越来越明显,江渡抓起帽子,起身往厕所方向走去。
真是糟糕,初潮来后极其不规律,这才十天,就又来了。江渡手忙脚乱地从厕所里跑出来,连手都没洗。一道身影堵住了她的去路。
“我们见过吧?”魏清越的声音非常清晰地响起。江渡怔住了。
校园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在操场上军训,日光从枝叶间漏下,印在男生脸上,她连他皮肤上的纹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江渡觉得嘴都僵了,机械地点了下头。
“别多嘴。”魏清越就说了这三个字。
这话听起来很难听,江渡不禁攥了下长裤,一脸难堪:“什么?”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一下变得通红。
她是真没听懂这句威胁。
“同学,我们暑假在派出所里见过,你当什么都没看见,你要是不蠢的话,该听得懂我说了什么。”魏清越一开口便自带戾气,完全跟江渡认知中第一名的形象截然相反,甚至和那个在主席台上讲话的少年相去甚远。
她喉咙发堵,有点局促地低头,说:“我没多嘴传过你的事,我都不认识你。”
江渡觉得魏清越可能会揍她。
她其实很胆小,怕惹事,当然,也怕挨揍。
暑假那次意外,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
“不认识?”魏清越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他的自负里带着一股早熟的毒辣,“你知道我的名字。”
江渡无法否认,只好轻轻地点了下头。
魏清越哪里像第一名,他这做派,活像不好好学习、专门打架斗殴而常被请家长的校霸。
其实,细究男生的长相,他有种初露端倪的英俊,带点书卷气,但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又是紧绷、尖锐的。
那双眼睛——夏天里偶尔记起的那双眼睛,就这么不带善意地盯着她,江渡一紧张,就想假装系鞋带。
她鬼使神差地蹲下去,嘴里含糊地说:“你放心吧,我不爱讲别人的事。”心几乎要缩成一枚小小的杏核了。
他的身影投在自己鞋子上,江渡的手指时而在他的阴影之下,时而又伸到阳光下,明一阵,暗一阵,她猛然站起来时,眼前却真真实实地黑了一阵。
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魏清越的手臂。
魏清越条件反射般扶稳她,语气森冷:“怎么,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怎么着你。”
江渡花了几秒钟时间,才让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她脸色不是很好,目光孱弱,有点呆滞地看了看魏清越。
对方眉头紧锁:“你有病?”
这话怎么听都像骂人的话。
江渡很想解释她不太舒服,又来月经了,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但现在不是该不该说的问题,而是她胃里忽然往上蹿一股气流,直冲咽喉。
下一秒,她就吐到了魏清越身上。
江渡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这回,她觉得魏清越铁定要揍人了。
果然,魏清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冷着脸,直接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
“同学,麻烦洗干净还我。”
他把酸烘烘的衣服塞到江渡怀里,江渡几乎要哭了,她连魏清越的眼睛都不敢看,窘迫至极,大脑全靠惯性指挥嘴巴:“真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
“道歉没用,你记得把我的衣服洗了。”魏清越对虚头巴脑的口头致歉毫无兴致,他看了她两眼,手一指,“医务室在那个方向。”完全没有要送她过去的意思。他说完,就往校外大操场的方向走去。
鸣蝉阵阵,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江渡抱着被弄脏的衣服,站在原地僵了片刻。
也就几分钟,张晓蔷一路张望着走过来。
江渡看到她,更窘迫了,关键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件男生的衣服,气味也不是那么令人愉快。在张晓蔷靠近时,江渡自动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有时候,别人的盛情难却。江渡面对张晓蔷这种女生时格外被动,她不想解释自己的难堪,但又不得不解释一点点。
去医务室、买卫生巾以及被送回寝室,一系列动作下来,江渡说了很多次谢谢。张晓蔷很自然地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笑吟吟的:“都是同班同学,你怎么老是这么客气?”
她那动作,跟和自己小妹妹说话一样。
本来,江渡是不喜欢别人坐自己床边的,她也绝不会随便坐人家的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但张晓蔷顶着明晃晃的日头,为了她跑来跑去,脸晒得更红了。江渡在请她坐时,不动声色地撤掉了床沿的一条黄色旧浴巾。
刚来的那天,江渡把旧浴巾铺上去时,有点心虚地故意跟王京京说:“洗床单很麻烦,铺点东西就不用那么频繁地洗床单了。”旁边的室友都在各自整理内务,其实谁也没留意江渡在说什么。
但是,王京京跟她一点默契都没有,就那么缺心眼儿地一扬嗓门:“你是不是怕别人坐你床啊?”
江渡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红着脸,更加心虚地连连否认。
不过,歪打正着,有人竟然半真半假地就势说自己其实也不爱别人坐自己的床,夸江渡这个方法好,可以借鉴。
江渡羡慕别人可以这么轻易地把真实想法吐露出来,一点都不尴尬,而且借势借得自然,了无痕迹,这是她永远学不会的。
此刻,她怕张晓蔷想太多,毕竟,对方刚刚非常热心地帮过她。
张晓蔷仿佛压根儿没看到这一幕,她很自然地坐下,找了个话题:“哎,江渡,我看你中考时语文几乎满分啊,你语文成绩一直都很棒吧?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做个小课题研究?”
江渡就读的初中,在市里属于中等水平,每一年统招加定向会向梅中输送七八十名学生。定向生是每个初中的指标,可以比统招生低二三十分。江渡轻微偏科,和王京京走的都是定向生,算是幸运。因此,在学霸云集的梅中,她没什么竞争力可言。
单单一门语文成绩优异,说明不了什么。
张晓蔷却是从市里最好的初中考进来的,她的语文成绩其实只比江渡少了两分而已。
两人聊了一会儿,张晓蔷思维非常敏捷,语速很快。不过,江渡清楚自己和头部初中优等生的差距。张晓蔷的语文成绩也很好,她的所有科目成绩都很好,和江渡这种只是擅长学语文、喜欢学语文而获得好成绩完全不是一回事。
“哎呀!你看我,光跟你聊天了,回头教官别以为我偷懒。我先走了,回头继续聊。”张晓蔷突然轻拍脑门,冲江渡一笑。
很快,寝室只剩江渡一个人,她歪在被子上打盹,忽然一个激灵,赶忙把那件脏外套用热水泡上,并且偷偷地把脸盆推到床底下。
不到半分钟,江渡又爬起来把脸盆拉了出来。
女生强撑着不适,到水房洗衣服。外套浸了水,挺重的,她长这么大也就洗过内衣、袜子之类,没搓几下,就累得直不起腰了。
不但如此,江渡牢记王京京关于经期的嘱咐,每漂洗一次,就加一点热水,半个小时下来,她脸色惨白,一头的虚汗。
最终,江渡像贼一样,把这件衣服晾在寝室楼附近小花园里的忍冬丛上。
下午,江渡没有再去操场,而是等到四点钟,穿着短袖和一条军训裤子,假装洗的是自己上衣,强自镇定地把那件外套收起来,装进塑料包装袋,再放在忍冬丛下。
幸亏校园里没什么人,高二、高三都在上课,而高一在操场上军训,江渡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怎么还给魏清越是个难题。
江渡一点都不想被人议论,她知道,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件外套还给魏清越,那么大家一定会传点什么。这种事情,她初中时就有所了解,同学们最爱起哄,最爱传所谓的绯闻,比如谁喜欢谁、谁偷偷谈恋爱了。她没让王京京知道这件事,因为王京京是个行走的大喇叭。
军训期间不正式上课,但有晚自习。
很多人在暑假时就已经开始学高中的课程,江渡也不例外。她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高中的数学好像猛地一下特别难,完全跟初中两样,简直是天外飞仙。
梅中就是梅中,学生也就放纵了新生报到当天一个晚上,军训开始后,大家便都呈现出头部高中学生的自觉性,晚自习课上,没有老师在场,也是一片安静。晚风顺着窗口,轻轻地吹,江渡时不时从茫然无解的数学题中抬眸,她的座位靠窗,可以从走廊大开的窗口那儿看到墨蓝的天色,还有黑黢黢的树影。
而身边的王京京一边偷吃零食,一边用油油的手指翻着一本少女杂志,她一点都不慌,打定主意军训结束后再好好学习。
这时,窗外有个身影走过,江渡愣了愣,一眼就认出那是魏清越。
她快速从抽屉里拿出卫生巾,让王京京起开,同桌一脸的了然,往前一倾,紧贴课桌,江渡蹭着王京京的后背出来了。
本来想张口喊人,可江渡实在怕从三班或者四班突然走出个人,江渡只好快步跟上。魏清越的身材很高,腿很长,走起路来很快,如果江渡没有判断错,他应该是往厕所方向去。
“哎!”江渡在走出教学楼时,突然喊他,喊完有点难堪,又莫名有些开心。
但魏清越根本没回头,仿佛聋了一样。
“魏清越。”江渡只好叫出那个名字,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别人。
魏清越止步,转身。
他站在灯火辉煌的教学楼外,周身光线偏暗,像是启动了某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小机关。
江渡抱着本书在胸前,她太害羞了,以至于手里必须要有点什么东西来做个倚靠,尽管这样,书本上还是沾住了一声又一声急剧的心跳。
魏清越比她坦荡、淡然多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因为被她看见过自己最难堪的一幕而感到尴尬或者不自然。
“给你。”江渡觉得呼吸都跟着静止了。她靠近他时,把准备好的字条一同递给他,脑子里说的是:“快点接吧,快点接吧,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
魏清越先是皱眉,随即见怪不怪地一笑,他根本没动,反手一推:“你需要还我洗干净的衣服,不是表白的小字条。”
江渡一愣,僵硬地看着他,脑子里轰轰直响:“不是的,我没跟你表白。”
魏清越瞥她一眼,“哦”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他并不觉得自己自恋,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误会而感觉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窘迫。这一声“哦”,包含着习
惯性的心不在焉,以及对他人的无限漠然。
所有的情绪,最终变作收拢更紧的手臂,江渡抱着书,面红耳赤地往厕所方向先走一步。
字条上的字迹俊秀,画着一幅看起来很糟糕、用力过猛的路线示意图。
魏清越突然就笑了,笑容里有薄薄的嘲弄,潦草扫过字条,然后上前两步,弯腰捡起她书本中掉落的东西——粉红色包装的卫生巾。
他观察了几秒,等明白过来是什么东西,脸上才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魏清越随手将卫生巾放到走廊窗台上,他觉得,如果她不傻,一定会回来找的。
他去了女生宿舍楼,在那儿附近准确无误地从忍冬丛下找到了一个袋子,里面的衣服叠得整齐,打开的瞬间,飘出浓郁的洗衣粉味。
等回到宿舍,魏清越才发现衣服上清晰的洗衣粉印子 没漂洗干净,一道道的白,看起来很像汗渍风干的样子。
他又笑了,然后自己拿着盆,到水房稀里哗啦漂了几遍。
军训也就一周的事情,不长,但这个秋天不太妙,不知道从哪一位开始,得了红眼病,病菌传染得非常快,等到军训第四天,班里已经有二十个同学得红眼病了。
小许老师跟大家强调注意事项,大家最期盼的“军训不要训了”却没影儿,只好在那儿互相扒眼皮上眼药水。
江渡没得,王京京也没得,但她们前面的女生得了,让人忐忑。
“课代表,”坐在前面的陈慧明转头对江渡笑嘻嘻的,她不喊名字,老喊江渡“课代表”,她一边拿起江渡的笔袋,一边揉完自己眼睛再抹上去,“你抵抗力很奇怪啊,不能军训,却不得红眼病,我们都以为你身体很差,肯定会得呢!我要传染给你,这样大家就都一样了。”
陈慧明说得半真半假,一直笑,一副只是恶作剧的模样。江渡心里很急,但不好意思直说,只好僵硬地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意,眼睁睁地看着笔袋被陈慧明故意摸了个遍。
等到陈慧明摸完,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江渡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新同学怎么这个样子呢?她只是暗暗失望了一会儿。
窗外初秋的晚风流动,好像在开口叹息。
江渡终于在陈慧明的努力下害了红眼病,眼屎很多,总想流眼泪。她被王京京按在床上滴眼药水。王京京不怕被传染,一天三次地给她滴,并且转头把陈慧明骂了一顿。王京京是来真的,说陈慧明个头不高、心眼儿怪多,说得陈慧明直哭。
“你哭个屁呀!你自己得红眼病就想着传染别人,损不损哪?!”王京京在那儿直翻白眼。
江渡小心地拽王京京的衣角,让她别吵了。
王京京一脸不屑,说:“陈慧明,你要是再敢搞事情,信不信我把你褥子扔到对面男生宿舍楼去?”
围观群众又哄的一声笑了。有男生起哄:“王京京,说到做到啊,一定得扔,不扔不是中国人。”
只有张晓蔷在认真调解。
班里乱哄哄的,声音特别大,吵到了隔壁一班,他们的代理班长过来,从后门敲了敲窗户,说:“嘿,小点声,你们不学习,有人要学习。”
虽然是平行班,但大家默认一班成绩最好,被他这么一提醒,后面的男生有点不服气:“现在又没上课,还不许人说话了?”
那个班长便流露出“你们二班就这素质”的表情,耸耸肩,撤了。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被一班这么赤裸裸地鄙视,大家逆反心上来,反正还在军训,没上新课,男生们开始故意咣咣地敲桌子,大声唱军训的歌。
很快,一张大家都认识的脸出现在后窗。
“你们班真的很吵,麻烦注意下。”魏清越恰巧站在江渡所在的窗口,冷淡地发话。他那个微微不耐烦的样子,落在所有人眼里,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听到这个声音,江渡陡然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情绪,她形容不出来,只是心跳失去了控制。
她的鼻子里忽然涌出一股温暖的液体,缓缓而下。
江渡每到秋燥都容易淌鼻血。她熟悉这种感觉,只得仰头,胡乱地去摸抽屉里的纸。
魏清越看见的,是女生素白的一张脸上点缀着一串红。青春期就是这么莫测,这么诡异,他立刻想起那个粉红色的女孩子的私人用品。
江渡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脸上,是魏清越。乍然间,她脑袋轰鸣,只想快点逃离。她抓住一袋面巾纸,几乎是本能地冲出了教室。
走廊光洁,连一片纸屑都没有,血每滴落一次,就砸出一朵小小的红花。魏清越看着江渡从他眼前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