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裹挟着暑气,一点一点地往屋里钻。薄九握着那半截秃毛的狼毫笔,在账本上缓缓勾完最后一笔。
油灯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到斑驳的墙面上,那影子像是被雨水打蔫了的牡丹,软塌塌地贴在那里。
“这个月摔坏的青瓷盏,该从摄政王俸禄里扣三钱银子。”
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袖口沾满墨痕的手却突然停住——算盘第三排的珠子竟诡异地颤动起来,仿佛有人隔着时空轻轻拨弄。
吱呀一声,沉香木门被铁链狠狠撞开,发出刺耳的响声。
谢无咎穿着蟒袍走了进来,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他随手将一本《九章算术》摔在案头,玄铁链缠绕着书页,“啪”地一声砸出些许震动。书页间夹着一片带血的鱼鳞。
“先生算漏了。”
他苍白的手指划过账本某处,袖中暗香混杂着铁锈的味道,
“前日寅时三刻,本王在先生房梁多悬了三条铁索。”
话音未落,玄铁链已应声而起,缠上了薄九的脚踝。锁扣上雕琢的牡丹纹,竟然与薄九心口的印记重叠得一丝不差。
薄九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铜铃化司南,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青铜触感,这感觉让他想起警队配枪时的熟悉温度。
忽然,银光破窗而入,三根细针精准地钉住翻飞的账页。沈知微身着雪色衣袂,脚步轻盈地踏入屋内,药香随着他的动作在宣纸上洇出一个歪扭的“逃”字。
“子时方向,三十七个活人,九条猎犬。”
医者的手指悬在他的脉搏上方,声音轻得像怕惊散药香,“现在跑,还赶得及尝我新晒的枸杞。”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狼嚎,赫连烬的箭矢擦着谢无咎的耳畔钉入墙中,箭尾的红缨缠绕着一朵半枯的牡丹。
少年皇子翻窗进来,带着夜露的潮气,掌心托着一颗染血的狼牙:“先生教的九九归一,我拿西戎九座城换你一句夸奖。”
薄九扶了扶滑落的铜框眼镜,镜腿磨损处露出点暗红漆色——那是前世警徽上剥落的残片。
三个男人的影子交织成荆棘,可他依然盯着算盘上跳动的珠子,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谈论柴米油盐:“东厢瓦片昨儿碎了十七片,摄政王记得赔。”
(二)
更漏滴答作响,谢无咎猛然扯开蟒袍前襟。
苍白的胸膛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朱砂小楷,每一个“薄九”都泡在血珠里。
“先生可知这些字遇热显形?”
玄铁链绞碎案上的镇纸,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此刻金銮殿的龙椅上,正烙着你的生辰八字。”
沈知微忽然轻笑一声,药箱底层的琉璃瓶中,那颗心脏开始剧烈抽搐。
“昨夜我给全城井水加了点料。”
他抚过薄九衣摆的牡丹绣纹,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现在整个京城都在梦你。”
赫连烬的狼群冲破门扉,油灯骤然熄灭的瞬间,薄九颈间的司南泛起幽光。
青铜指针裂成三岔,分别指向三人锁骨下方相同的烙印——那图案分明是他前世击毙连环杀手时,子弹贯穿对方胸膛留下的灼痕。
“上月修门的工钱还没结。”
薄九在黑暗里摸索着滚落的铜钱,声音平稳得像在讨论明日的菜价,“三位是要赊账?”
突然,温热的血珠溅上他的手背。
谢无咎的玄铁链不知何时已经缠住了自己的脖颈,沈知微的银针扎满十指,赫连烬则紧握着箭矢,直往心口捅去。
薄九心口的牡丹纹骤然发烫,三片花瓣虚影浮现在空中,每片都映照着不同世界的血色黄昏。
“停手。”
他下意识摸向后腰,那里本该有把配枪,此刻却只触到了赫连烬颤抖的指尖,“根据《大兴律例》第二百条,自残罪判笞刑三十。”
月光悄然洒进屋内,照亮墙角的铜镜。
薄九透过镜面看见自己背后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警服上的牡丹纹章正在渗出血来。
谢无咎的冷笑混合着铁链的铮铮声响:“先生镜中的故人,似乎有话要说。”
(三)
打更声悠悠传来,薄九仍在重新计算那些被血污弄脏的账目。三个男人在屋内摆开棋局,谢无咎的玄铁链绞碎黑子,沈知微的银针钉住白棋,赫连烬的狼牙则在棋盘上刻下牡丹图腾。
“摄政王欠银十七两八钱,沈大夫赊药费三两,皇子殿下……”
薄九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射坏的雕花窗,折算成北疆战马两匹。”
赫连烬忽然情绪激动,掀翻棋盘,琉璃棋子滚落满地,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少年皇子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是薄九前世子弹留下的伤疤:“先生当年教我用城池换真心,怎么轮到自个儿就只算银钱?”
沈知微的银针骤然暴起,在空气中排列成一首情诗。
谢无咎的玄铁链缠住薄九手腕,铁索上的《九章算术》字迹开始流动重组,变成三千小世界的坐标公式。
薄九腕间的司南突然发出蜂鸣,青铜指针疯狂旋转。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浮现弹道测算的虚影——那是他击毙第一个罪犯时,在警校训练场留下的肌肉记忆。
“子时了。”
他站起身,整理账册的动作从容不迫,针织外套的牡丹暗纹已蔓延至肘部,“各位若还要续约……”铜钱叮当作响落入陶罐,“下季度租金涨三成。”
他心口的牡丹纹正在发热,其中一瓣隐约显出人鱼尾鳍的形状。
而此刻,沈知微药箱里的心脏、谢无咎蟒袍上的血字、赫连烬箭矢的裂痕,都开始浮现相同的深海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