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大少爷的美名,是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也有所耳闻的。
李府乃是钟鸣鼎盛之家,作为府中嫡出的公子,李大少爷衔着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是府上唯一的公子,自小便受尽了太太疼爱。
被溺爱着长大,李大少爷的性子极其顽劣,免不了在外招惹些不必要的祸端,然而次次都被太太背地里用权势摆平,将事情办的滴水不漏。如此上心也是怕闲言碎语传到李府老太君的耳中,这位老夫人一向保守,对大少爷素来不喜,更是看不惯他那些与书香门第截然不符的放荡行径,平时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被外人听去,则免不了一顿训诫。
京城人人皆知李大少爷为人纨绔,平日里乐得与一些狐朋狗友外出游乐,一副花花公子做派。前几日,便又在外拈花惹草,却不想这次得罪了一处权贵人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老夫人不得不亲自出力摆平事端。
而李少爷,则是免不了挨板子。
明明父亲是探花郎出身,又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李府这样的书香门第,怎么会教养出这类纨绔子弟?
我百思不得其解,又为自己被卷入这出事端里而感到异常烦闷。
李大少爷爱拈花惹草,是鸳鸯楼的常客。虽溺爱他,太太却从未应下他纳妾一事。现在看来,应该是觉得时机已到,想挑出几个本分的养做心腹。而我为人平平无奇,不知为什么入了太太的法眼。
若我野心勃勃,或许会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我终究不是那样的人,也做不出那种事。换句话说,谁愿意一辈子被禁锢在府中的高墙之内呢?
想到此,我愈发烦心。
大概是觉得我够识相,来交代差事的嬷嬷满意地离开了。
片刻后,我去太太房中领命。果真想的不假,太太对我很是满意,只不过那上下打量的目光像是在菜市场上挑选一条鱼,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拉住我,面前贵妇人的脸上堆着笑容。
被拉住的手是冰冷的,那堆起的笑也是。
他们料定了一切,却没想到我会一口回绝。
我跪在地上,表达了自己的衷心之后,又主动请愿去做杂役的差事,虽苦虽累,确是我愿做的。
想来是没料到我的回应,太太面上的笑意一僵,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屋内的熏香缓缓燃着,格外刺鼻。
想来是真有意将我养作心腹,太太没有动怒。
“本以为你是个聪敏的,如此看来也不过是那等愚笨之徒。”
太太如此说着,叫人将我扶了起来,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着:
“人人都巴不得的差事,你却不领情。”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太太顿了顿,接着说道:
“等见到公子之后,再推辞也不迟。”
我面上的表情凝固住,只得应了声是。
应付是应付不过去了。李大少爷与传闻中一样,花花公子做派,又对万事抱有三分钟热度,不成大器。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书香门第的影子,见调戏我不成,便反过来去与侍女们寻欢作乐。
李府嫡系一支只他一个男丁,却不想是这样一副纨绔做派,颇有大厦将倾的颓败相。
见李大少爷不从,太太也没逼迫,只是叹息一声,为我重新安排了差事。
这次就比杂役轻松多了,还可以比从前多领些月钱。
我继续做事,日子回到了正轨,一切都似乎和从前一样。
然而命运还是喜欢作弄人,不久之后,这份安逸就被打破。
这天,轮到我出府,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但返回之时,却在熙熙攘攘的街边碰见了个熟面孔。
本是无人注意的角落,此时被一片阴影笼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正躺在地上。
这算什么,在路上捡了个人?
我俯身,将手指伸到那人的面前,探了探鼻息。
挺好挺好,还活着。
随着我的靠近,少年的双眼微微睁开,目光锐利地朝我看来。
被这样注视,我不禁一愣。
被发现时,他正倒在幽暗的巷子里,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像是被武器划破。少年的脸上脏兮兮的,几撮头发翘起来,像一只野猫。
这一凑近,我才辨认出他来。
记忆中的那日,俘虏队伍末尾,那双漆黑又死气沉沉的双眼再度浮现。
居然是他。
我不禁后退了几步。
少年墨色的双眸直直地朝我看来,如果不是他身上负伤,可能在我刚刚靠近时就会受到攻击。
他漆黑的眸一寸寸镀过我的全身,那视线仿佛有实质,如同野兽扑向猎物前的审视,刀刃般锐利。
被他盯住,像是被一把弓箭瞄准了。
我意识到自己正被他警惕着。
手上、脚上的枷锁都被拆下…他这是,越狱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个猜想从脑中蹦出来,我又忍不住盯着这个少年看。他看上去年纪真的不大,只有十岁出点头,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却仿佛经历了数次厮杀一样,有着野兽般敏锐而恐怖的直觉。
我想起那日看见他时,那双暗沉无光的双眼,仿佛将死亡两字写在脸上的麻木神色。
人在同情心泛滥时总会做出一些不必要的举动,但是…
站在原地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后,我俯下身,沉默着朝他伸出了手。
却不曾想,他拍掉了我伸出的手。
迎着我诧异的目光,少年微微侧过头,眉头忽然一皱,吐出血来。
我想不了那么多,将身后背着的空箩筐放下,拉住少年的手,在他瞪大的双眼中将他背了起来。
果断,坚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背起他,在小巷中狂奔起来。
对于俘虏而言,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这个国家。
刚好港口距离这里很近,脚程用不了多久。初春的天气算不上多暖和,少年身上的衣物很单薄,瘦弱的身体像纸一样又轻又薄。他实在太瘦了,背着他奔跑时我都没有费多少力气。
整个过程中,少年安安静静地趴在我身后,浑身紧绷着,没有说一句话。他身上的那几道伤口很深,因为没怎么处理,一直往外渗着血,时不时还有血珠顺着布条滴落,留下较深的痕迹。
他的呼吸很微弱,好像下一秒就要终止。于是我不得不在中途把他放下来,将衣服上的布条扯下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这样下去放任不管的话,会死人的。
少年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动作,任由我用布条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瞳仁微转,他盯着我,或者说是在观察着我。
但他不爱说话,我也没法从他的举止中揣测出什么。
就这样带着这个少年,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赶到了港口。
登上船,就能离开这个国家。这里人员复杂,几乎没人能关注到异常,俘虏的身份一旦解除,便能另谋出路。
我并不是什么心思狭隘之徒,救了人便是救了,至少做的不是亏心事,无人能因此来指责我。
将少年留在这里后,离开之时,他却拉住了我。
他皱着眉,双眸直直地望着我:
“做乜嘢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我愣住。
他说话带着口音,听起来像粤语。嗓音低沉又沙哑,带着些少年的青涩。不过,还好我勉强能听得懂。
那双漆黑的双眼,连阳光也透不进去,是一片死寂的海。而此时,一点点情绪在那片海中掀起波澜,在平静中拉开细微的褶皱。
像是终于收起了锋利的爪牙,他拉住我衣角的手小心翼翼地收紧。
却也仍保留着一丝警惕。
无论救的是什么样的人,救了便是救了,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能报答这份恩情的,唯有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