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禧馆
乾隆踏进殿门时,手里攥着两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糖衣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小燕子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涣散地望着庭院里的海棠树。听到脚步声,她只是微微侧目,又很快转回视线,继续看着窗外。
「朕特意让人去宫外那家『唐记糖铺』买的,」乾隆笑着将糖葫芦递到她眼前,「记得你最爱吃这家的山楂,说他们裹的糖衣最脆最甜。」
小燕子瞥了一眼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却始终没有伸手。窗外的海棠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乾隆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他轻咳一声:「咱们不是说好了?生再大的气也不能超过一日。这都大半日了,该和好了吧?」
「我没生气,」小燕子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我们也没吵架,何来和好一说?」乾隆眉头一皱,将糖葫芦重重搁在茶几上:「那你现在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从昨儿个起就对着窗户发呆,问十句答不了一句。」
小燕子终于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假的笑:「皇上不是说我身子不适、精神欠佳,需要静养吗?」她指了指案几上的药碗,「您瞧,我这不是在安安静静地养着么?」
殿内突然安静得可怕,连窗外雀鸟的啁啾都显得格外刺耳。乾隆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发现这个往日叽叽喳喳的姑娘,此刻安静得就像一尊瓷娃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乾隆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耐烦,沉声问道:「小燕子,你到底在赌什么气?上次我们争执,你躲回漱芳斋几日不回养心殿,是在气朕没去寻你。如今朕来了,你却还是这般模样。」
「你究竟要朕如何?」他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焦灼:「难道真要朕不顾满朝文武的议论,顶着徇私枉法的罪名,强行释放紫薇和尔康吗?」
小燕子终于转过头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她红着眼眶望向乾隆,声音哽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攥紧手中的帕子,「理智上,我明白您的难处;可心里...心里就是难受...」
她抬手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我不喜欢这样处处受制的生活,我怀念从前...怀念那种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的日子...」
乾隆心头猛地一紧,他最恐惧的念头终于被说出口——她想要离开。这个认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仍强撑着维持帝王的威严。 「看来...」乾隆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是要等到紫薇和尔康的案子水落石出,才能『养好精神』了。」他后退一步,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那朕...就先专心查案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明黄色的龙袍在门槛处却是轻微颤抖。小燕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没有开口挽留。
养心殿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微微摇曳,将乾隆孤寂的身影拉得老长。他烦躁地翻开奏折,朱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又随手拿起平日最爱的《快雪时晴帖》,可那熟悉的字迹却在他眼前模糊成团;最后他展开珍藏的《千里江山图》,那青绿山水竟也失了颜色。
「小路子!」乾隆突然扬声,「取酒来!」
几杯烈酒下肚,喉头火辣辣的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头那股郁结。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正要再斟,忽听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老佛爷驾到——」
乾隆慌忙起身,酒壶碰倒在了案几上,琥珀色的液体顺着龙纹桌布蜿蜒而下。他疾步上前搀扶太后:「皇额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声音里还带着三分酒意。
太后在紫檀雕花椅上坐定,目光扫过儿子泛红的脸颊:「皇上素来严于律己,如今天色尚早就喝起闷酒...」她伸手抚平乾隆衣袖的褶皱,「可是有什么心事?」
「让皇额娘劳心了。」乾隆低头整理被酒打湿的袖口,避开了太后的目光。
「桂嬷嬷,去备醒酒茶来。」太后轻叹一声,待乾隆在身旁坐下才继续道:「我猜,可是为着隆禧馆那位在与你置气?怪你不肯放了紫薇丫头和尔康?」
乾隆闻言苦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玉酒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额娘。」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像极了小燕子方才的泪。
太后微微倾身,鎏金护甲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除了关在刑部大牢的蒙丹、宗人府里的尔康紫薇,香妃也是这案子的关键。」她顿了顿,「皇后与愉妃连日去问,她却始终缄口不言。想来,是要我们亲自过去了。」
乾隆指节叩着案几,青玉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朕倒是疏忽了,竟忘了取香妃口供。只是...」他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此刻天色已晚,不如明日...」
「皇上不想早日查清么?」太后打断道,目光如炬地望进乾隆眼底。
这句话像根细针,直直刺进乾隆心口。他眼前又浮现小燕子呆望窗棂的侧脸,那双向来灵动的杏眸如今空茫茫的,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皇额娘说的是。」案几上的醒酒茶腾起袅袅热气,乾隆猛地站起身,袍角带翻了茶盏。 「这就去宝月楼。」
太后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扶着桂嬷嬷的手缓缓起身。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打起明黄仪仗,夜风卷着零星的桂花掠过丹墀,那香气甜得发苦,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夜色中的宝月楼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檐角悬挂的铜铃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脆响。太后抬手制止了欲要通传的宫女,与乾隆径直穿过回廊。雕花木门半掩着,透出室内摇曳的烛光。
含香正背对房门跪坐在波斯地毯上,素白的衣裙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用回语低声诵念着祷词,发间垂落的银链随动作轻轻晃动,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昨儿个皇后还说香妃神思恍惚,」太后突然出声,鎏金护甲叩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今日瞧着倒是清明得很。」
含香身形猛地一颤,慌忙转身时碰倒了身旁的铜制香炉。细灰洒落在织金地毯上,她顾不得整理,急急行了个标准的回族礼:「皇上吉祥!老佛爷吉祥!」再匆匆忙忙奉茶。
乾隆注意到她指尖在微微发抖,递茶时盏托与杯盖不住轻碰,发出细碎的瓷器相击声。太后接过那盏冒着异域香气的茶汤,才抿一口便蹙起眉头:「这西域的香料茶,我终究喝不惯。」说着将茶盏搁在案上,朝桂嬷嬷递了个眼色,「去取我平日喝的碧螺春来。」
桂嬷嬷会意,躬身退下时顺手带上了房门。含香垂首立在原地,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在颈侧投下摇曳的暗影。殿内霎时静得可怕,只听得更漏声声,像是某种倒计时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