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木研?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月山习怀中的少年身上布满鲜血和打斗的痕迹,铃木遥目光一扫,大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你这可不像是要带他去看斗技的样子啊。他好歹也是我们安定区的人,能不能请你把他交给我呢?”
他的话语平淡,右边的赫眼却已在一瞬间显现,隐隐有杀气在凝滞的空气中升腾起来。
“哪里的话。金木君累了,我正要送他回去呢。”看到他眼睛的一刹月山习有些震惊,但他仍保持着从容而优雅的语气,就像个真正心系友人的绅士——如果不是他身上还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迹的话。而就在铃木遥伸手接过月山习怀中少年的瞬间,对方低下头,凑在他颈间嗅了嗅,“话说回来,之前在安定区没见过你呢。你身上的味道,倒和金木君有点……”
“够了。”
铃木翼并没有听清月山习和他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动作让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她一伸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猩红的眼睛瞪向月山习,“他是我哥哥。你要敢打他的主意,我就撕了你。”
“哦呀,真可怕。”男人面上毫无惧色,但显然也不想将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他优雅地挥手告别,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那么,要替我好好照顾金木君哦~”
当兄妹俩离开斗兽场时已是深夜,因为不知道金木研住在哪,两人决定先将他带回安定区。月光如瀑洒在街道上,铃木遥背着金木研,和妹妹讲起了他的来历,以及之前自己与四方先生一起带他去“采购”的事情,直到两人站定在咖啡店的门前。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安定区还真是热闹。”铃木翼用钥匙打开了安定区的门,按亮大厅的灯,“不过人造喰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突然进入这样的世界,他一定……”
他一定很痛苦吧。不论是从小父母便被搜查官杀害带来的仇恨,还是曾经被视为“怪物”在学校被同学欺凌的经历,亦或是逐渐有了力量后与其他喰种的争斗,喰种世界的残酷让铃木翼曾不止一次想象,如果能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生活,那一定会轻松许多。而从人类变成喰种的金木研……
“噢,这不是翼嘛。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从楼梯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铃木翼循声望去,只见店长正从楼梯间走下来。他的视线在大厅的三人身上扫了一圈,看到金木研的样子后只是稍皱了皱眉,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和善模样,“罢了,你们先带金木上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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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黑的梦境充斥血腥,斗兽场的舞台仿佛看不到边际,无数双手贪婪地攀上金木研的肌肤,每一张假面下都藏着一双无法餍足的猩红眼睛。他精疲力尽地匍匐在地,一身白色礼服的月山习仿佛拯救他的圣使般伸出手,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抬头却看到一张狰狞的血盆大口——
“……!”金木研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直到他感觉到温暖的晨光透过咖啡厅的窗子打在他身上,他才确信自己已经逃离了那个噩梦般的斗兽场。热咖啡的香味钻进他的鼻腔,金木研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有个人影正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
“你是……铃木君?”
“醒了?”铃木遥用勺子将融化得只剩一点儿的方糖按进咖啡液里,递到他面前,“叫我遥就好了。昨天我和妹妹去斗兽场办点事,正好遇见了月山习抱着昏迷不醒的你。那么,可以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铃木遥在他对面坐下来,露出一丝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点——尽管他并不擅长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这样做。但对这位听闻是意外从人类成为半喰种的新人,他倒是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谢谢。”金木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馥郁的香气让他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月山先生以共进晚餐为由把我骗到那边,其实是想和那些人一起吃掉我……我还和那里的分解师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他的声音中还带着些心有余悸的颤抖,但又有几分疑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铃木遥低头思索着,得出一句简短的结论。当他抬眸时,一黑一白的赫眼刚好和金木研的相映,“或许你还没察觉到,像我们这样的混血种,在某些喰种的眼里,是比普通人类更具诱惑力的存在。”
“你……难道你也是……?”金木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上次见面他就察觉到铃木遥的气息和普通喰种有些不一样,但第一次参与采购活动的好奇和忐忑让他完全无暇顾及这点细微的变化。
“不,我这是天生的。”铃木遥淡淡的语气打消了对方的猜测,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听说过‘共喰’吗?吃掉自己的同类,以此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虽说以那位‘美食家’的秉性,觊觎你并不是为了获得力量那么单纯,不过如果不抓紧时间变强的话……”
“你在他们眼中就和一块特制肉排没什么区别呢。”
他森然的语气让气氛陡然降到冰点,半晌,铃木遥才站起来拍了拍金木研的肩膀,露出他那个有些牵强的微笑,“不好意思,本不该在你经历了那种事之后又说这些。但我的母亲也算是人造喰种。”提到母亲,他的眼神中才流露出一丝柔软,“虽然我没有见过她身为人类的模样,也无从理解从人类变成喰种的感受,但是唯有一点,不论你是否自愿,既然踏入了这边的世界,为了活下去都要做好付出极大的代价的觉悟。”
深色的咖啡液面映出金木研眼睛的倒影,他仿佛又在里面看见神代利世嗜血的微笑。水面如他的心绪一般荡漾,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铃木遥见状也不再打扰他,径直往门口走去。
“你可以再休息一会。”木门即将合上之际,铃木遥又停顿了一下,“对了,关于母亲的事情,还麻烦你别和我妹妹提起。”
当金木研走下楼时,安定区仍如平日里一般热闹。入见和古间正在咖啡机前忙碌着,连一向只负责采购工作的铃木遥都端起了餐盘。一个眼生的黑发少女正站在柜台前招呼着客人,瞥见他时自来熟地挥了挥手,“金木——!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啊……嗯,睡了一觉好多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刮了刮脸颊,“你就是翼吧?我听遥说过了,昨天多谢你们。”
“没事没事,比起这个还是快来帮忙吧,你和董香都倒下了,可怜我刚从系璃姐那边回来……”铃木翼故作夸张地叹气,脸上却带着笑意,“对了,你要是真想谢我的话,不如明天替我值班怎么样?这样我刚好可以去遥的画展。”
“诶?那,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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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区长虹商店街再次发生捕食事件,受害人至今下落不明,现场发现疑似喰种‘倒吊人’的活动痕迹。请广大市民加强安全防范,CCG将持续关注……”
铃木翼轻轻合拢安定区的大门,将新闻的播报声阻隔在门内。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又很快整理好了情绪,将画展的门票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
毕竟只要有所行动,他们的踪迹就一定会暴露在白鸠的视线中,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秋风愈发萧瑟,铃木翼踏着落叶沙沙的脆响,很快寻到了美术馆的展厅门前。映入眼帘的是被漆成暗红色的墙面,以及一个巨大的标题——
『谎言家』
走进展厅时,她想起自己也曾问过铃木遥主题的含义,对方却只是回答“这个不好说,或许你自己去看会更有趣”。
这样的默契游戏他还是玩不腻,铃木翼轻笑着摇了摇头。
铃木遥从小就喜欢绘画,他的画作以抽象风格为主,对于不善用言辞来表达自己想法的他来说,线条和色块成了他内心宣泄的唯一出口。所幸他的作品偶然得人赏识,这让中学之后不愿再在学校就读的他也算是找到一条出路,几年间竟也有了些小名气。
前来观展的人并不多,铃木翼穿梭在昏暗的展厅里,唯有借助头顶那几盏为画作设置的小射灯,她的蓝瞳里才能多映出一些光线和色彩来。在画框边缘流淌的明暗交界线和周围听不清的低声私语像一张巨大的网裹挟着她,她凑近画布,眼波流转描摹着那些色块,一时分不清鼻尖萦绕的颜料气味是因为画作本身,还是因为她想起的和铃木遥待在书房的那个久远的午后。
其实说久远,倒也只是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彼时正值盛夏,颜料在热气的蒸腾下更快更多地弥散出矿物的气味,铃木遥正专心致志地往画布上涂抹一块灿烂的金色,并没有注意到妹妹的目光。
“在画什么?”
直到她出声,铃木遥手上的刮刀才稍稍停顿,但他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略微思考,又从盒子里铲起一抹夕阳般的橙红。
“今天早上你端给我的那杯咖啡的甜度。很难理解?”
“哦,还在为我往你的咖啡里加太多糖这件事情耿耿于怀?”铃木翼打趣地笑了,“不过,在你的作品里倒难得见到这么明媚的色调。”
她也无法断言自己是否能够理解他的作品,或许就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铃木遥会在盛夏还坚持喝烫得令人咋舌的咖啡——还是不加糖的那种。但她还是总忍不住去问,就算不确定他的回答几分真假,她也想从他的那些线条和色块里,窥探到一点不善言辞者的心意。
不论那是快乐、痛苦、悲伤、愤怒,甚至是肮脏和卑劣。
他的画确实少有着笔那样明媚的色彩,她想。铃木翼的目光一一抚触过陈列的画作,暗红、灰蓝、墨绿、焦褐,还有许多她形容不出的色彩,但大多像是蒙了一层灰雾般沉闷。她似乎能在里面看到夏日里降下的一场细雨、枝头将落未落的海棠花、安定区傍晚窗外的日月同辉。
但那也可以是父亲被雨水沾湿的公文包和鞋尖、街角那个虽然冷清但却多年屹立不倒的花店、芳村先生教她萃取咖啡时面上鼓励的笑容。
还有更多的暗紫、殷红、灰白,她不愿意去诉说那是什么。不过她想,她似乎确实能够更多地理解她的哥哥了。
就像他们只能通过伪装在人类社会得以存活的人生,总需要什么去粉饰太平。而谎言可以是锋利的刀刃,也可以是柔软的创可贴。
铃木翼的目光最终落在画廊深处的一抹红上。跃然纸上的是女人的半张脸,红唇微启像含了一串无法言说的话语。铃木翼无端地觉得,如果盛载在她眼眶里的不是疯长的血百合,那一定是如盛夏骤雨般的潮湿与迷茫。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幅画,虽然她也听说铃木遥这段时间在写实方面有所进益,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展出,甚至还用这幅作品制成宣发海报。
她走近一些,看清下角的作品名,《渴望之庭》。
还未等铃木翼琢磨清楚那几个字的含义,她便感知到拨动她心弦的那个始作俑者的脚步。铃木遥大约是刚刚结束签售,便循着她的气息找到了这里。
喰种的五感总是格外敏锐,特别是对亲近的人。
铃木遥察觉到妹妹探究的视线,率先开了口:“我总是画不好人物的眼睛。”他听起来很是苦恼,“所以只好先用花代替,感觉这样也不错。”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画上,而是没入铃木翼那对深潭般的蓝色眼眸中。它清澈而平静,看上去与画面中妖冶的血色百合毫无关联。
然而这样的对视仅仅只持续了几秒,铃木翼便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眸。
“是么?那你要更加努力才行了。”
她轻飘飘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拉着他的手说要去吃美术馆附近的那家关东煮。
但铃木翼知道,她的哥哥绝不是会将胡乱拼凑的敷衍作品拿来展出的那种人。她也想要假装没有注意到,那长满血百合的眼眶下角有一颗小小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泪痣。
但那又怎么样?
她又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到底谁才是谎言家?
铃木翼发怔,直到哥哥指尖的温度与装了关东煮的纸杯一起温暖她的手心,她决定不再去思考那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