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翼难留

曾经天都长街，他意气风发，斩妖归来，也是百姓围绕在他身边，他们端着好吃的，拿着礼物，锦缎，水果，包围着他，欢呼他的名字。

　　“救人性命卓统领！”

　　“斩妖除魔卓统领！”

　　“天都英豪卓统领！”

　　卓翼宸想不通，他红着眼眶，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冲出了天香阁。

　　“小卓大人！”英磊刚要跟过去，却被众人拉扯，寸步难移。

　　卓翼宸一直朝着人少的地方，他躲着人，钻进最黑的小巷，像一个过街老鼠般。直到周围再没有人，他躲进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无力瘫坐地上。他垂着头，沉默地将额头的血渍抹去，理着身上的污秽。

　　突然有个人影靠近他，卓翼宸抬起头，对上一双金眸，卓翼宸双眼灼烧，眼前显出离仑的模样。

　　“是你？”

　　“是我。”

　　卓翼宸坐着，一动不动。

　　离仑有些意外：“哦？现在不杀我了？”

　　“我现在也是妖……我没有资格杀你，我要杀的应该是我自己……”

　　离仑见他这般自暴自弃，笑了：“你知道朱厌和初儿最讨厌什么吗？”

　　卓翼宸不语。

　　“他们最讨厌，杀人的妖。”

　　卓翼宸双眼欲裂：“这都是你计划好的，是吗？让傲因变成我行凶，诬陷我，让世人唾弃我。”

　　离仑不怀好意地笑：“你现在懂了吗？”

　　“懂什么？”

　　“懂我。”

　　卓翼宸吐掉嘴里的血，恶狠狠地看着离仑，没有说话。

　　离仑继续道：“你一定也感受到了吧？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被无知软弱的蝼蚁唾弃。他们的鄙夷、践踏、咒骂，都只是因为非我族类、与我不同……这个滋味如何？是不是很恨，很委屈？”

　　卓翼宸蓝色的眼睛里涌起泪水，他却突然温柔地笑了。

　　“世人鄙夷的不是妖，而是残忍冷血，杀人如麻的妖……人们痛恨的是带来血腥的罪者，不管这罪者是人是妖，都应该被痛恨。”

　　离仑皱眉：“但你不是罪者，他们也一样痛恨你。”

　　卓翼宸有些动摇，声音不稳：“他们只是不知道真相而已。”

　　“是吗……就算他们知道了真相，下次见到你，是会继续尊称你一声卓大人，还是继续叫你妖怪呢？”

　　离仑突然起身，抬起脚踩在卓翼宸的肩膀，将他狠狠压在墙壁上。

　　“人们推倒一座神像，践踏唾弃之后，就不可能再把它扶起来跪拜供奉。因为这座神像曾经映照出了他们内心丑陋的恶念……他们砸你，辱骂你，只是在宣泄内心的恶罢了……和你杀不杀人，没有关系……”

　　卓翼宸想起了被摔下神坛被众人指着鼻子骂狐狸精的白初。他握紧拳头，脖子上的冰裂纹发出更强的光，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撕裂。

　　“怎么？想对我动手吗？体内汹涌的妖力控制不住了对吧，用啊，这毁天灭地的力量，干嘛浪费？一旦尝试过之后，你就再也摆脱不掉对它的依赖了……彻底变成妖吧，你还在等什么？”

　　离仑嘲笑：“你已经从人变成了妖，再难容于这人间。但你杀过那么多妖，你也不可能被大荒接受，你才是真正的异类，可笑吗？孤独吗？绝望吗？”

　　离仑抓起卓翼宸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卓翼宸仿佛被离仑说中内心最深的恐惧，神情惶然。卓翼宸脑海里闪回小时候被排挤被孤立的阴影，卓翼宸咬牙，泪眼直视离仑。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觉得我可恨？”

　　卓翼宸坦言：“后者。”

　　离仑阴笑：“我的确可恨，但你也承认，我说中你的心声了。”

　　卓翼宸沉默。

　　“我之所以可恨……是因为我看过太多的妖，他们都像今晚的你，承受着刺耳的辱骂，暴力的打砸……扔向他们的不只是酒杯烂菜，而是刀刃箭矢。”

　　卓翼宸定定看着离仑的样子，仿佛正在咀嚼他这句话。然后，卓翼宸眼里露出了释然之色。

　　“你说的很对……”

　　离仑有些意外：“哦？顽石般的卓大人，终于认同我了？”

　　卓翼宸的声音中少了许多汹涌的情绪，像一条平缓的河流，流过这条暗巷。

　　“那些烂菜、辱骂和打砸，都只是放纵内心恶念的借口。借口永远都是胆小鬼和卑劣者的护盾，借口不会让你变强，只会让你心安理得地怀着恶意苟然行走于世。我不想变得像你一样。”

　　离仑不甘，他继续用力地刺激着卓翼宸的情绪，他要在卓翼宸的思想中掀起汹涌巨浪，让一切在愤怒中爆发出力量。

　　“你永远都不会变得像我一样，因为你太懦弱。你不够强。你和赵远舟和白初，一样。懦弱。我不理解，一群愚蠢的人类有什么可守护的。”

　　卓翼宸突然浑身一震，气浪和蓝色光芒将离仑震开，重重地撞在墙上，离仑嘴角流血，但他却笑得很开心。卓翼宸起身，低着头走向离仑，他慢慢地抬起头，却露出一张平静的脸。离仑脸上疯狂兴奋和充满期待的笑容，僵死在脸上。他的笑，变成了恨，然后又变得有些恐惧。

　　卓翼宸平静地看着离仑：“你知道此刻的你，像什么吗？”

　　离仑不解：“像什么？”

　　“像一面镜子……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一道深渊……”

　　“深渊有底，人心难测。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大的深渊，最大的恶念。”

　　卓翼宸摇摇头：“只要我不往下跳，就不叫深渊。”

　　离仑不可思议地看着卓翼宸。

　　卓翼宸突然笑了：“你就是想看着我往下跳，跳下去，就会变成你……你要失望了。谢谢你。你说得对，我和赵远舟，以及白姐姐，的确和你不一样，我们不是软弱。我们是心中有善，对这世界，对这人间有善。黑夜再长，也压不住破晓。寒冬再重，也压不毁绿色的新芽。都会过去，这世界不会永远都是至暗之时，一点星光，一朵烛火，一盏留给旅人的路灯，都可以刺破黑暗……刺破你。”

　　卓翼宸准备离开。

　　离仑喊道：“你要去找赵远舟？”

　　“你很羡慕我，对不对？因为你也想找赵远舟，这个世界上，也许唯一还能原谅你，理解你，将你视为故友的人。”

　　离仑沉默。

　　卓翼宸回头，看向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可怜的人是你，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你刚刚问我那个问题，你再问一次。”

　　“什么问题？”

　　“你问我现在是不是懂你了。”

　　“问了，答吧。”

　　“我永远都不会懂你。但现在，我懂赵远舟了。我应该谢谢你。”

　　卓翼宸转身离开。

　　“卓翼宸。”

　　离仑重新变回了白玖的样子，叫住卓翼宸。

　　卓翼宸听见白玖的声音，背影停留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空空荡荡的暗巷，只剩离仑。

　　他小小的身体，低头站在巷子里沉默不语。

　　这该死的天气又下起了雨，将他淋湿。

　　一把伞，出现在离仑头顶。傲因的神情好像在说，多看看我好吗？离仑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他抬起头，脸上是期待的笑容，但在看到傲因的时候，收敛了起来。

　　离仑又捂住了心口。

　　傲因急忙问道：“你没事吧？”

　　“还可以再撑。”

　　“那个卓翼宸真的变成妖了吗？他会死吗？”

　　离仑声音有些疲惫：“赵远舟不会让他死。”

　　“不如我现在立刻去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离仑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先留着，只要阻止他修复云光剑就好。”

　　傲因的表情有些困惑：“为什么？”

　　离仑沉默，没有回答，转身离开，背影孤独。

　　天香阁，人群依然围绕着英磊，乱成一团，忽地传来甄枚的声音。

　　“各位，崇武军抓到昨晚行凶的妖了！”

　　伴随着甄枚的声音，众人朝着发声处看去。只见甄枚拨开人群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崇武营士兵并押解着一名神情木然的妖化人。

　　二楼的赵远舟白初文潇裴思婧，也追了下来，看见英磊独自一人，文潇急忙问道：“小卓呢？”

　　英磊“小卓大人自己跑掉了……”

　　甄枚扫视众人：“他就是我们崇武营抓获的妖兽——傲因。”

　　话落，只见妖化人立刻变成了卓翼宸的脸，又迅速变回了自己原来的脸。宾客们吃惊。

　　甄枚继续道：“傲因，是生长于大荒西荒的妖兽，最擅化形，可以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之前杀害丞相的也是他。这次终于被我们崇武营抓住了。”

　　“还是崇武营厉害啊！”

　　“是啊，是啊，这么厉害的妖都能抓住。”

　　“我们可全靠崇武营保护了！缉妖司包庇妖怪，还是取缔了好！”

　　英磊皱眉，小声说：“不对……这个妖身上没有硫黄味，她不是傲因。”

　　赵远舟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抬头，果然，二楼的温宗瑜正对他们微笑，举酒杯示意。

　　白初对温宗瑜的心思猜的很准，冷笑道：“是温宗瑜做的傲因妖化人了，他帮我们这一局，是惦记着小卓的云光剑，不然就没法杀赵远舟，取他内丹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不能让小卓有事。而让卓翼宸变成妖又不想让他修复的云光剑的，是离仑。敌人内部出现了不同意见，本可以逐个击破……但……温宗瑜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离仑要毁掉云光剑，而温宗瑜要保下云光剑，所以他帮卓翼宸脱困，同时，又借此事顺势打压了缉妖司，抬高了崇武营。

　　他这两手棋盘倒是都没落下。

　　英磊啐了一口：“算来算去，还是为了你的内丹！可恶！这算盘珠子都快砸我脸上了！不过，他可要失望了，卓大人现在怎么可能还会杀你，我们可是并肩作战的好朋友了！”

　　赵远舟沉默。

　　众人本还担心卓翼宸，万幸回到缉妖司，便找到了卓翼宸，他没什么大碍，似乎心情不好，只静静地坐在房间，也不点烛火。

　　赵远舟进了房间后，走到了卓翼宸身边坐下，先开了口：“很难受，对吧？”

　　卓翼宸点点头。

　　赵远舟继续说：“也很难接受，对吧？”

　　卓翼宸的表情却没有之前痛苦，他面容轻松不少，看着赵远舟。

　　“原来你失控的时候，是这样的感觉……”

　　“你感觉到什么？”

　　卓翼宸看着赵远舟，淡淡答：“恐惧。”

　　“那种无能为力，人不由心的恐惧。仿佛一个很深很深的梦，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醒来……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

　　赵远舟当然明白那种感觉，每次醒来时，要面临的是未知的，可能是亲近的人、无辜的人因自己而死。

　　所幸，卓翼宸不用体会这种绝望。

　　赵远舟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只要按我教你的，运转妖力的口诀，就不会再失控。”

　　“赵远舟，我现在懂你了……”

　　赵远舟一挑眉，调侃他：“这么久了，你才懂我，白对你那么好了。”

　　但卓翼宸这次没有凶他“赵远舟！”，他看着赵远舟，目光平静而柔和。

　　“很多次，我握着云光剑，心里都在问自己，杀你，还是不杀？每一种抉择，好像都说服不了另一部分的自己。过去这段日子里，我总是困惑，朝夕相处的你明明心怀善念，照顾周全，对人对妖，都怜悯共情，但这样的你却也是杀害我至亲的极恶之妖……直到，我变成了你……我才懂了。你因戾气失控，杀了自己至亲之人，之后一直自责，恐惧，不知下一次失控何时会来，这个阴影一直压着你，无处可逃……若我能早点感受这些……也许就已经放下手中的云光剑了……不过现在剑也碎了，可能是老天看我太固执，太纠结，帮我做了决定吧。不然，真杀了你，我一定会后悔。”

　　赵远舟看着他，神情恍惚，初次见面时，那个一直要取他性命的小卓大人，如今却成了这世上为数不多懂他的人。

　　卓翼宸看赵远舟沉默，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我好像说得有点太多了……我平时话没这么多的……应该是怪冰夷的血。他肯定是一个话很多的妖怪。”

　　赵远舟回过神来，扬起嘴角：“早点理解，也算心安。但这并不会改变我们的结局。小卓，父兄之仇，还是要报的，无论如何，杀人的是我。命中注定，该我偿命。”

　　赵远舟顿了顿，又把安慰的话语变得漫不经心：“有句话你听过吗，生而为人，自然为人。生而为妖，苦修成人。”

　　卓翼宸抬头，静静听他讲。

　　“妖兽单纯，却也本能嗜血，我们更像动物，凭本能在这世间生存……所以，人，是因为做了很多很多只有人会做的事情，才被称为人，就像冰夷。一个人做了很多好事，就被成为好人。做了很多坏事，就被成为恶人。所以，想成为什么，就去做什么……”

　　卓翼宸呢喃着那句话：“想成为什么……就去做什么……”

　　赵远舟点点头，笑容有些得意。

　　卓翼宸狐疑地看着赵远舟：“你怎么突然这么有学问？”

赵远舟哈哈笑着：“哈哈，八年前血月之后，白初天天在我耳边叨叨一些很文绉绉的话，听着听着也就学了一些。只是突然想起来，现在觉得也可以对你说。所以就算成了妖，也没什么，一样心有所向，享受天地，珍惜岁月。白初现在虽然是神，但受着天道管束，行动处处受限制，她也很怀念做妖时的时光……如果有人会因为你的身份转变而离开你，那代表他从未真正站在你身边。”

　　卓翼宸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看着赵远舟，问道：“那你呢？你想做妖，还是做人？”

　　“我啊，从头到尾，就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一个，一心求死的大妖。”

　　卓翼宸笑笑：“所有妖怪都努力修为，希望长生不老，你真是个异类……”

　　说完这句，卓翼宸突然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哥哥曾对他说过的话。

　　“所谓异类，只是心胸狭窄之人，用来抱团取暖，抨击打压别人的说辞。他们借此彰显自己的正确，掩盖内心的自卑。弟弟，我们生来就肩负着非同寻常的责任，所以就注定承担别人没有的痛苦。不要害怕和别人不一样，与众不同，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叫做出类拔萃。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被你看做是异类的人，需要自己去判断……你的眼睛会骗你，但心会告诉你答案。但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那时你就不会孤单了……记得，孤翼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