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而后一线光明,又铺陈开来。一阵炫目。
就好像,人降生一般。之后,画面还未展开,一阵喃喃声已先钻入我的耳。之后,才是清晰的走马灯。
外婆握着串佛珠,跪在一个圆垫子上,双眼微闭,念念有词。年幼的我在疑惑地看她,而我又在一旁看着年幼的我。
我在我的人生中,一直是主角,正如其他所有人在各自的视角一样。而现在,我好像成了看客,一位带着情感的旁观者。走马灯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是审视自己的一生,还是只为回忆?
我长得真快啊,先前还圆滚滚的,近似一个球,现在站起来,已经有外婆坐着的一半高了,好像是肉前仆后继,转化成了身高。我穿着肚兜,饶有兴致地啃手,也饶有兴致地看。
外婆在念佛。外婆信佛。
“外婆,你在做....什么?”我的声音稚嫩,而又迟钝。
“外婆在念佛呢。”
“那,那是什么啊?”我说的话还稚嫩,口齿不清。
“不要打扰外婆,外婆正在祈求神明的护佑。外婆只有跪在这里了,我们家才不会受难受苦。你年纪还小,但也要记得。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看来外婆很喜欢传教。然而,彼时的我眼中毫无波澜,估计没听懂。
我一直是不信神的,甚至讨厌有关神的言论。如果神明存在,世界为何还有如此多的悲剧与不幸呢?
在神方面,我和小孩时的我似乎确有共同话题。我记得小时候,大概是上幼儿园时,每逢听到外婆音乐盒里放出的有关佛教的音乐,就会特别烦躁,叫嚷着关掉。“人在做,天在看。”我当时肯定得罪了很多菩萨,甚至佛祖,但所幸外婆并没有“代表佛祖消灭我”。她更多的只是叹口气,念几声“阿弥陀佛”,像是道歉。
现在,幼小的我眨着眼,似乎在思考。
我问:“保佑是什么?”
“就是说呀,让你有好运,减少厄运,让你身边多发生好事,而非坏事。”
幼小的我又安静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要耐心地看完外婆的念佛过程呢,但很快年幼的我语出惊人,“那,为什么你念佛,还摔断了腿啊。”
“闭嘴!”外婆有些生气,又略显无力。我笑起来,感觉颇为有劲。原本在看新闻的外公在此刻也朗声大笑起来,苍老的声音还透露着某种筋骨。
外婆瞪了眼他,他还在笑,站起身,一把抱我起来。
“我孙子说得对!生活该自己去动手创造,不能交给这些玄乎的东西。”他用一脸的胡茬蹭我的脸“咱爷孙俩散步去!”
他也不顾电视上女播音员的声音了,说走就走,开了门,带我出门去…
迷迷糊糊中,黑无常睁开了眼。夜正亮堂,飘洒着月的柔光,铺在一众他家的青铜器上,仿佛天神降临了远古。月光给青铜器具盖上一层霜,就好像是历史的面纱。一把剑在月的照耀下,格外明亮。剑下,有东西在被压着。
“宝剑呐宝剑,你又在等我么?”
黑无常的睡眠紊乱又犯了。他的睡眠似乎有种感觉。身前他当将军,每次夜半醒来,都是敌人夜袭的前夕。他的睡眠,似乎可以预感到危险的来临。
换在以前,他会说“天助我也。”
而现在醒来,大抵是有事情要干了。看了看时间,约莫十一点。
“刚子时啊。”他理了理自己的丝绸内衬,又披上了黑色缟素。高高的官帽也戴好,“天下太平”得正大光明地亮在前面。这都是死地的服装礼仪,象征着对死者的默哀与尊重。
穿戴好后,他这才取剑。青铜剑微微泛绿,在月光的照耀下光亮如新。一旁桌上的青铜酒樽、饭盒,已经是锈迹斑斑了,只不过属于饕餮纹的沟壑还能依稀辨认,仍旧张牙舞爪,却盖不住黯然失色,与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把剑毕竟有灵魂。
卜祝用数十名敌国俘虏的鲜血,为这把剑塑造了灵魂。这是他刚当上小将后,得到的第一把剑。
“这把剑的灵魂,会护佑你的安全,也很保佑你每一场战斗的胜利。”卜祝端坐,,紧闭眼睛。小将不知道卜祝是不是对每个人都是同一番说辞,但不管怎样,他喜欢这把剑。他一手握住剑柄,另一只手轻触刀锋,最后将它持住。
“剑啊,从今往后,我们并肩作战,同心同德。斩尽贼寇,饵除边患。披荆斩棘,胜而益强。为万民护安宁,为大商定太平!”
他把剑收回剑鞘,剑在他眼前闪过一层耀眼的阳光…
后来他回家,当着他弟——也就是后来的白无常——晃荡着剑啊愉悦轻哼。他弟眼睛自然是瞅着了:“哥啊!”
“嗯哼?”
“这把剑好像是我造的。”
“啊?!”…
他坐着,月光为宝剑附上一层皎洁,不变的寒光,仿佛剑灵魂那不变的傲骨,在万变的时序中傲然挺立。于是,他也随他一直挺立着。
“你还在愤愤不平吗?一直都光亮如新呢。”黑无常轻抚着青铜剑身,而后把它收回剑鞘,搭在台上。
“我也有些放不下呢。”他看着宝剑,说。
他放不下的,不是大商的覆灭,帝辛的一命呜呼,而是…
历史的歪曲涂抹,矫揉造作。
历史的车轮转啊转,屈尊为了胜利者的笔,最后面目全非。
剑原先压着的地方,是一张纸条,并有面具标记,面具微眯眼,上面的字由炭黑写成。
“阳间,意识,托梦王琪,并教书信,用以汇报。”
是“完”,而非“完毕”。他从桌子里掏出荧光电筒一照,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并标注一个向里的箭头。
这代表了卦师。箭头,实在让他找他去。
黑无常并不知晓阎王煞有介事用暗号传递命令的原因。
但第六感隐隐告诉他:这很严肃。
他默念几遍,把纸条上的内容记住,而后点了灯,烧掉…
十一点十分,小白正弹弄着自己的钱币,他的房间,简直是个收藏馆了,墙上琳琅满目地挂着铜制银制乃至金制的古钱币,都是从左向右按时间排序,门上的则作了例外,是他尤其钟爱的燕赵刀币——都是刀的形状,在钱币中可谓独树一帜。一侧墙摆放着玻璃柜,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金饼,都是由小托盘45º倾角摆放,且一个个打上了灯,光彩夺目,另一侧,横摆着一张长桌,玻璃压着的是纸币及其他非常规的货币——宋的交子,现代的大钞,东周的股票,以及超市抵扣券几张,更不必提那些彩票银票,层层叠叠,码头工人的木条一根一根了。
“呼!”白无常猛吹一口气,一枚民国大头币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似一曲富于韵味的独奏。还余音绕梁。
“接下来是你们了。”小白拿着掸尘用的毛笔,喜滋滋蹲下身。他一向爱财,不管是身前身后。小时候,他常常握着枚钱币把玩一天。他很晚才学会说话,比大哥晚多了,以至于家里认为,他脑袋并不灵光。稍大一些,他也总算学会了说话,但家里原先的看法却保留了下来。让他学武,他学不成;插秧,也插不好;说话呢,还口吃。织布倒是把好手,但父亲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让他织,他便盯着钱币发呆。
“我要学商。”
这是他在吃饭时突然说的,仿佛是一下子作了主意,可话语的连贯又像是早有打算。
家里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他跑开一段距离,重复一遍:“我要学商。”
一阵安静后,父亲缓缓放下了碗筷:“那你就学商吧。”
他哥笑道:“我们还挺有缘分咧,我长大要保护大商,而他要从商,你说有没有缘?”
家里人对他期望并不高,所以他想做什么,也是由着他做了,何况商朝并没有“士农工商”把商排在末位的说法。后来,事实证明,他在经商这条路上,走得格外的远。
“还是想念当年赚钱的感觉啊。”
他揣了揣腰挂的钱币,它们齐刷刷发出短促的声响,清脆而有质感。这都是他最初攒的钱币,穿越了历史,躲过了沦为尘埃的命运,而陪同着他来到了这另一个人间。寻常走路时,他们便嘻嘻索索说悄悄话。纵使岁月已经使得它们沙哑,却也仍响亮的像串铃铛。
“儿子,又在打理你的破铜烂铁!”黑无常推门而入。
白无常回过头:“傻*。”语气平静而又不失嘲讽,轻快而又不失风度,仿佛在陈述一个再不能明白无误的事实。
“有任务啦,陪我走!”
“啊呸,凭你也配?老子还没深度清洗呢!”说着,顺势把地上的锁链捡起来,贴近金饼。他好似在握一个抽水机,勾魂锁的头部产生吸力,将金饼上的灰吸净。金饼亮了一些。
“吖的,快准备走。”小黑拍他一下。
“嗯,那我先拖个地。”小白脑袋一片,站起来,此时勾魂锁又成了吸尘器。
“妈妈的,别因为人家每天准时睡觉就把人家当家具!”小黑夺过锁链,扔到床上。
“你自己不会去吗?还要老子陪?拜托你很弱诶,敢不敢不找我?”
小黑兀自双手交叉,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激将法么?有意思。”
“放屁,分明是美人计。”
一时他们又都笑起来,一不小心把自己长长的舌头都吐了出来。
黑无常是很稳重的,但一碰到白无常就非常欢快。这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记事起开始的吧!你骂一句“蠢物”,我骂一句“蠢猪”,你骂“贪财”,我骂“武夫”。
“走吧。”小黑说,点了两下手里的哭丧棒。哭丧棒上绑着一面旗帜,暗红颜色,加以暗金的花纹,显得典雅而又庄重。
“给钱呐!”小白打趣一阵,也开始收拾了。
“客厅帮我水杯倒水啊!”黑无常呼道。
“好咧!”小白屁颠屁颠就去了,一时让他挑眉。
“咋这么听话呢?”…
他们推开了门,月色入户,天上星光模糊。墙角暗光微动,那是阎王熟睡的证据。似乎因为他的熟睡,连风都止息,万籁俱寂。白无常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个约莫一千五百毫升的钢制保温杯。黑无常站在门前,双手握住哭丧棒,一挥,风起。呼呼啦啦,风若低吟。
二舞,雾起,与月拥抱,耀若冰晶。
三引,雾来,裹挟雾里。
四摇,施令,随我潜行…
白雾将他们包裹住,他们在此时“隐身”。纵使阎王的意识敏锐至极,可在这如麻醉剂般的白雾中也只好失灵,无论是窥探形体,还是捕捉声音的能力,都在此刻失效。让白雾阻碍意识的识别,使得自己畅通无阻,这就是黑无常的能力,“潜行”——一种针对意识的隐身。这或许是造物主故意为之,以让黑白无常外出时不打扰他的好觉。
不过这个能力有一个副作用——容易口渴。雾一开始召唤出来只是悬浮在空中的一个个小水珠,需要混入他的口水才能有麻醉剂的效果。他长长的舌头促进了口水的蒸发。
“水杯给我。”黑无常说。刚刚施法的时候,小白一直帮他拿着水杯。现在,他已经渴了,感觉舌头像在烧,话说得都不大清楚了。
“好咧!”小白还是一副乖顺的样子,甚至让黑无常都忍不住怀疑这杯子里是不是下药了。
不然他这么听话干嘛?
但他应该不会这么干吧,因为有点阴险。小白喜欢的是当面戏耍他的感觉。上次他向他摊开手,现出几个乌棕的小药丸,说是糖。一番花言巧语巧言令色以及“我吃过了,留给你”之下,他吃了。一吃,白无常登时大笑:“哈哈,那是现在治月经的药!”
他接过保温杯,轻的。“为什么是空的。”小黑缓慢扭过头,看着他。
“我不是让你倒水吗,蠢货!”
“对啊,所以我把水都倒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