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悠悠，拖载一船长安梦。厚重的木桨在水面上荡起波纹，船上的人说话如若耳语。杨晞正熟睡着，梦里有万紫千红的画面，能看到长安招展的灯笼。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久违的温暖依然值得。
“娘，你离开后，父亲就不管理铺子了，他似乎非常悲伤…”
“是吗？那，你要帮助他的呀…”
母亲的语气总是那么温柔，她的容颜也依旧美丽。杨晞把她跟邻居家的母亲们一一比过，但没有人比他的娘更美。
小舟似乎撞到了什么，他脑袋一晃，梦里的画面骤然褪色，唯余现实尖锐。他心里焦急地喊：不，让这梦再持续会儿吧！让我再流连母亲的温暖吧！
可梦境的画面被黑暗不断撞击，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印。他一个猛子扎进去，于是梦境的景象又变得清晰，耳边似远似近的声音又在消逝。可俄而一阵爽朗的笑击打起来，一下子把他拉醒了。梦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不留下一点气味。他一阵失落，睁开眼，周围一如既往的黑，没有美景，没有母亲。黑暗中，父亲肩膀的温度传过来，夹杂以脉搏与心跳。道服宽松，却依然掩盖不了毛糙，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如此。
只不过，父亲虽然有时会粗心，却总是很可靠。人们常说男人顶起一片天，他知道，哪怕现在的父亲，穿上道袍自封道士，似乎有那么点超脱世俗之意了。但他依旧撑起了一片天。
他理清了思绪，他是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现在在去往长安的路上，船板下水流正窜，只不过似乎柔和了一些，风儿在小舟的棚下穿梭。在近处，原来的一种船桨声变成了两种，一种探水更深，水花更大，另一个则频率更快。两个饱经风霜的声音正在对话，笑声正来源于此。原来，两位船夫靠拢了各自的船，惺惺相惜地寒暄了起来。
“哈哈，自从上次见面你儿子，娶媳妇了没有？”
“托您的福，还没咧，我儿子那孬种可不争气。你拉了几个主顾啊？”
“我啊，三个。”
“我四个，比你多！”
两位船夫一阵大笑，笑声里似乎充满展望。笑声徘徊着，杨晞听出来了，江面很大、很辽阔，闻闻啊，水气弥漫。对他来说，这是独属于他的年的味道
因为这条水路，通向长安。
“儿子，醒啦？”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他一直在父亲臂弯里呢。
“嗯。”他睁着眼睛，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依然习惯睁着。这似乎是一种精神风貌，也或许代表了一种渴望。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父亲说。
一个时辰啦，杨晞想着。水流已经温和多了，船也不像先时一上一下地晃。
上次他与父母去长安走的也是这条水路。那时是他初次坐船——起码是他记事以来的初次，他好像听母亲说过还有一次——那时船也晃得紧，他晕头转向的，只感到天旋地转。调皮的水一颠一颠，似乎要把他肺都颠出来。还是母亲抱着他，慢慢的把他哄睡着了。等他醒来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无事，虽然脑瓜子还是有些晕。
他现在还记得母亲的话呢：“不晕，不晕了哦…等会儿就习惯了哦……”
他一听就知是假话。
但他愿意去信，现在也是。可惜现在，连听一句她的谎言都成了奢侈。
这次他是在父亲肩膀上越睡越沉……父亲说：睡吧，睡着就不晕乎了。
“杨晞…杨晞…”
“嗯？”杨晞。薇薇从思绪中抬起头来船上有人在叫他很近就在面前嗓音比较清脆，是年轻人的声音。他记得他是在这个声音与父亲的对话中睡去的。那声音在询问父亲的职业，而且很儒雅地压低嗓音。
“…道士……？”
“…自封……”
他闻了闻，有股书卷气，还有股香气。他感觉这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该怎么称呼呢？他记得他家小店经常招待读书人的父母，对他们的称呼跟寻常客人一致。而几个读书人之间常称“兄台”，而很明显他是不能叫他兄台的。
父亲也没有解围的意思。于是他说：“你是……”
“我是徐亮，扬州人，自幼博览群书，而今也算粗通，此行欲往长安谋个功名。”
“原来是徐先生啊，久仰久仰。”杨晞朝徐亮的方向作了个揖。他想，没有哪个读书人不喜欢被叫做“先生”。
徐亮笑了：“您儿子还真不一般！这么小，明明素不相识，却也能说出这样一番热切的话语来！”
父亲谦虚道：“哎呀，不过是当年在小店各种客套话听得多了，耳濡目染……”
杨晞听出一股骄傲。
“别这么说，才这么大，懂些人情世故已经不一般！我在这年纪连我大舅都不认识呢！倒也不是不相见，就是叫不出，”杨晞感到他把头转向了他，“听闻你聪慧明理，我便考你一考，你看可好？”
杨晞想，徐先生也是个妙人呢。明明就是听他父亲讲的，偏要不明不白地说出“听闻”这个“大词”，就好像自己已经天下知名了似的。
他点了下头。徐亮便道：“那我就考考你诗吧！你知道在黄鹤楼上题的最有名的诗吗？”
他摇摇头。徐亮一声叹惋：“哎呦，可惜了，你不知道，那是崔颢写的…我再考你，知道老子的思想吗？…知道建安文学吗？…”
杨晞开口道：“徐先生，这些跟‘聪慧明理’有关系吗？这些不都是知识吗？”
他的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疑惑。徐先生的嘴一下子就停住了，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却依然生动，似乎能透过黑暗，看见别人的内心。他几乎看不出，那是一双瞎子的眼睛。
那眼睛清澈地倒映着船、河水、天空，随着眨眼缓缓地波动着。那双眼睛，似乎比他博览群书的眼睛，更有神韵。
“哈哈，是我愚拙了。”
杨晞感觉到父亲微笑了起来。他的微笑一向是有声的，虽然更近与吸气声。他的呼吸中似乎还有股酒的怪味。就仿佛，他再不清醒。
“等以后啊，你爹我要盖一栋大大的红楼…对，一栋红楼，就叫‘醉春楼’！那里面流光溢彩，人流如织，而且大！大得，就如同一座皇宫！甚至…”
他把手一扬：“车马都开到了里头，它就是一条马路！”
父亲傻笑一阵，把手放下，身体又涝在屋顶层层叠叠的瓦片上，也不觉得铬。“以前啊，我有老婆，有店，这红楼开不得…现在，可以啦…”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红楼是干什么的，只记得那里有一股很浓的香味。他想，世界上有饭店——那是用来吃的。花鸟店——那是用来看的。戏班子，有看有听。红楼嘛，应该是用来闻的。
他也躺在房顶呢。他问：“爹，开红楼真的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你当然啦！”父亲转过脑袋，“这可是所有男人一辈子的梦想，也是我的未竟之梦啊！”
“而现在，你爹我终于要向那梦想、迈进啦！”
他很大声很大声地笑起来，以至于笑声被夜色的寂静染上悲寂，被激起的狗吠又染上一层凄凉。笑声在寂静中进发，长驱直入，直到在黑色中四面受敌。他不在乎，继续用力地笑，笑得全身如抽搐般发抖。瓦片也被带动了，嘎吱嘎吱，地震一般。
杨晞从未听过这种笑声。哪怕是顾畔为了搞笑而可以发出的假笑，也没有让他如此陌生。他隐隐感到，这笑是悲伤的。可笑怎么会悲伤呢？又或许，酒是悲伤的吗？
父亲慢慢不笑了，只剩下喘息般的笑声，像是从气管中挤出来的。狗也不吠了，呜咽一下。他的笑像狗的呜咽。夜色复冷。
“爹，你的笑好奇怪啊。”
“哦，是吗？”
“是。”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吧。”
果然是因为酒，他想。“酒不好喝吗？”
“酒不说什么好喝不好喝，我们喝它是一份情。”
“什么情？”他又问。
父亲不言语了。杨晞又说：“快回去吧，我怕掉下去。”
“不怕，你爹我现在可是神仙。”
他咂巴一下嘴：“今天的星星，可真好看呢。”
杨晞脸上露出一抹失望之色。这时，父亲把起他的手：
“来，我们一起数星星…”
他高高地一指，便是高悬的北斗…
“那我们就对诗，可好？”徐亮说。
杨晞回过神：“好。”对诗他熟悉，他当年经常看人行酒令的，他也挺想试试。两位老船夫此时也停下来闲聊，有意无意地等着他们的诗。
“我起头，我想想啊…青柳青鱼一河春！”
“一开始就那么难，要都对上？”父亲说。
杨晞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人走人行茶凉声。”
“好！”父亲说。
徐亮说：“工整和氛围我就不计较了，只是这茶凉为何会有声呢？”
杨晞：“有的。初倒热茶时，茶叶上下翻腾，便会有声。”
“茶啊，我喝过。只是这茶啊，它不需要完全凉下来自己就降啦？”船夫略微疑惑地说。
“是这样。但茶水仍热时，人会时不时去喝，于是茶叶便又有所翻动。等到茶凉了，再没有人去喝，有声变无声，这就是茶凉声。”
“如果细细去听，你甚至还能听到茶叶沉降的声音呢！”
杨晞顿了顿，又说：“又或者，从先时的言谈笑语，到人去楼空。这种寂寥的变化，也能叫做茶凉声。”
杨晞停住了。失明之后，他似乎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连他自己都有些惊奇。
“原来是这样啊。”船夫恍然大悟似的。
“你可比我那小子聪明多了啊！”另一个船夫笑说。
“受教了。”徐亮微微一拱手。他听到衣物的摩擦声。
可他没有听到父亲的动静。岸上，远远地传来鞭炮噼里啪啦声。父亲在鞭炮声中沉默不语。
“爹？”
父亲愣了一下：“诶，咋啦儿子？”
“我想看会儿风景。”
父亲把他的手牵起来，向岸边一划、一点：“看，这是一排柳树，虽然多为白色，却已经有了绿意。这两群柳树之间，有一丛淡黄的狗以巴草。再往岸上，是草地，草地上有野花点缀，之后是稀疏的房屋。”
“还有前面哪，有几只排舟…”
“你看到了吗？”…
时间回溯，夜色里，星空下，他们躺在房顶，看着天上。他的手默默牵引着他的手，在盲人的永夜中摸索光，在浩大的星空中追寻着天上的眼睛。
“你看到了吗？”父亲醉醺醺的，出口才觉这是傻话。
可他说：“我看到了。”
“有好多、好多亮晶晶的星星…”
他有幽幽的顺序，从已不那么尖锐的现实到梦境的拥抱。他醒来，现实用一场盛大的狂欢迎接着他…
那是…
长安，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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