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上,照耀万家灯火。路灯晚霞点起一行行光影,绚烂的霓虹灯飞起了颜色,攀爬在树上的一连串小灯排成一片,多姿多态。一个巨大的屏幕显示着3d的科幻飞机,在宇宙中航行。宇宙里的星星点点,如同萤火跳动,闪耀却又渺小,在那千千万万灯光中黯然其形。人类已不需要满天星辰,在这光辉之中,黑夜自成了白天。白色的聚光灯打到天上,惊动神明。虽然在凡间,神灵已濒临灭绝。
“现在,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度!那么多科技的幻境,那么多景致!”纵是阎王这个没情趣的人都不止一次赞叹过现在的世界,甚至忘乎所以到没有注意用词严谨,竟把现在比为国度,而非一个寻常的历史阶段。
“诶,老阎头,你这用词…”孟婆是听过这段话的,当时就反映了。
“这是文学手法,叫作譬喻!”阎王倒像是不服气地叫了起来。
如此惊动天地的光辉,虽然在我这个现代人看来是司空见惯,但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古人看来,无疑是蜃景、奇境了。而现在,两名古人就这样漫步在光的街道上,混杂在人流中,黑斗篷与白外套依偎在一起。他们在人群中是那么显眼,只是没有人能认出,他们是死神和天使。
我看见,天使的脸上是很美艳的色彩。那些光倒映在她蓝色的瞳仁中,于是世间又多了几分颜色。如果是一位古代的诗人来到这来,短暂的震惊后必然能吟咏出什么千古名句来。天使只是说着:
“好繁华啊…”
死神在一旁默默地应着:“是啊。”
他表情深沉,手臂把天使往自己身上拉。他们靠近彼此的地方在灵魂的作用下显得很温暖、很暖和。他观察着她,她正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风景。晚上的城市跟白天截然不同,街上的人似乎也都没那么赶,他也不知道为何。或许,人的快乐会分时间。就好像天使,她也有时高兴,有时伤心。高兴的时候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伤心的时候便是一个渴望疼爱的小女孩。
天使的情绪状况已经好太多了,脸上的痛苦虽还有,却已经淡化,更多的是与死神在一起的幸福。她时常会笑,羞怯地笑,喜悦地笑,像是不敢相信死神回到了她的身边。之前,她一直都是呆呆的,脸上浮现着哀伤与不忍。再之前他还在失忆时,她脸上总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与痛,在看着他时尤为深刻。看着看着,他和她都会哭。在废墟下,她执拗地为他治疗,那时他心里满是心痛与悔恨,而涌出的感动催化了它们,他如此伟岸顽强,又强颜欢笑,笑中是庆幸,她愧对他,一时心中也只有他。
等到他握住镰刀,与她一同到了外头时,她方才看见商场的惨状,仿佛被拦腰切断,半个商场近似瘫软,各种块状、面状、条状的材料成了杂乱无章的积木,中间被扬起的碎物填满,积成一座小山,颓唐地趴在另外半座商场上面,上面的人趔趄地跑。
一个女人在废墟上疯狂地扒拉着,披散着头,又像在哭,又不像在哭。一些穿着破烂的乞丐,也在扒拉着,划破了自己的双手,在废墟中找寻宝藏。他们齐心搬动巨大的石块,效率比救生员都高,一些找到了名牌的衣服,一些找到了掩埋的人便拖出来放到一旁,一些人扒拉扒拉却一无所获。
一个乞丐——就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从缝隙中摸出了首饰而欣喜若狂。他慌慌地把金银财宝藏进破烂的口袋里,离开时却被一名警察拦住。警察用警棍把首饰打出来,也把他打跑,他骂了句“贱货”,扒拉着黄色的隔离线,他把乞丐、女人都不由分说地赶走,自己站在黄线前,当起保卫疆土的英雄。
几息之后,救护车的呜鸣声怨怨地响起来,如警钟般回响在钢筋的城市里。穿着橙色衣服的搜救员也随后赶来。在废墟前,在那些奔忙的人面前,少女闭着眼睛,她微微闭着眼,眼角噙泪,双手合十,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祈祷着。她抽泣,似乎心里痛,身体随之也软了下来。死神轻轻地抱着她。在握住镰刀的那一刻,他的伤便已恢复。凌的法力,大多是握住镰刀才能使用,如果不握,便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失,所以那会儿他没有办法带她逃。他也不说什么,心里与她一起祈祷。
她祈祷着人间能更好,他祈祷着人间能够不伤害她。
他们在废墟前驻足了好久。
晚饭点餐时,他必须坐在她旁边。他发现她的状态很奇怪。她的情绪中夹杂着一丝悔恨,他凑上来时一些抵触…不,不是抵触,是逃避。
镰刀并没有看出来,只知道他在吃狗粮。但死神看出来了。他轻声问:“怎么了,天使?”
天使的眼睛看向他,犹豫一下,而他的眸子传达出坚定与关心。她低下头:“我感觉…我不配拥有你对我的爱…”
我看见死神明显楞了一下。他慢慢把手搭在天使手上,天使也握住了他的手。她慢慢的,又对上他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写着珍视。可是,她的眼神,却是自责。死神读到了。
他们已经是那么了解彼此。2200年的爱情,我不懂,却似乎能让城里的一切光彩黯然失色。
他们消失在餐馆里,只留下一张未填的菜单与缩小的镰刀。
天使不知道死神要带她去哪,只是很信任地抱着他。她留恋其中的温暖,以至于不敢离开,也不想离开。
她听见风声,呼呼作响。城市就像一洼水塘的倒影出现在他们的脚下。馨的眼角流露出一丝疑惑。她也不言语,只是呆呆地瞟着下面。夕阳还未散去,半天已是通红,而街道已光鲜亮丽点上了灯火。车水马龙行进着,马路载着车,而车又载着人。红灯停,绿灯行,从高往下看,走走停停。
死神温和道,语气犹如呼唤:“馨,你看,人们都走着。人们或许在为生活奔波,或许在去向家的港湾,或许在赴一位朋友的宴席,也或许只是在走,在散步。”
“他们是一帮渺小而顽强的人啊。生活如铁锤敲打,他们是顽铁炼成的钢。世界如一个火炉,你一直都知道,而他们苦中作乐,忍受炙烤。你知道,是谁在保护着他们吗?”
死神的语气更加用力:“是你啊!你人们承受敲打,为他们挡住灼烧。你为这人间带来美好,又无私地带去痛苦。可在我眼中,你明明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却要忍受剧痛…”
“你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美好的人,你爱着所有人,难道你不配拥有爱吗?”
“你无私、善良、纯洁,难道这样一个灵魂不配拥有爱吗?!”
“看啊,那些生民,都受着你的庇护啊!是你在承受痛苦啊!”
死神最后几乎是喊出来,似乎胸腔里郁积着数不清的愤怒。天使听懂了,哭着抱紧他:“我对不起你!”
她听到,他的压抑来源于她。
他今天为她可受伤,可她明明可以…
“馨,不要这么说!”死神变了神色,陡然严肃,“跟你在一起,我从未后悔过!”
“可是,我让你受伤…”
“我再说一遍,我从未后悔过!”死神声音坚定,喊得嘹亮。他的身体都在震颤着。
天使的哭停下来了,只是泪还在流。风刮走泪,下了场雨。他注视着她,语气又柔和下来,用温和托载着情绪。“馨…”
“在我失忆时,是谁守护着我?”
“不要说这个,好吗?我不敢回忆…”
“嗯。”死神应了一声,心里翻江倒海地涌动着。他无法想象她在那时承担了多少痛苦。她的另一半,忘记了很多的她…调皮的她,傻傻的她…
还好失忆时的死神没有把自己在分担天使痛苦的事情告诉她。他铭记着要守护她,也总是能推测出拥抱她时经受的痛苦是对她的保护。可那段时间,天使遭受的是心灵上的痛苦。
他把她抱得紧了些。
“馨,你给了我这么多美好。认识你,我从未后悔。现在,在跟你共度的最后的时间里,我只想与你做我想做的事,爱你,保护你。我不怕受伤,我是死神,那也不重要。”
他压低嗓门,贴上耳朵,说悄悄话:“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昔日的男孩握住她的手,安慰着。只是这些话,卷不进少女脸上的忧伤。愁绪着于她的眉眼、脸颊,就像露水点在芙蓉的花与叶上,皱眉的西施更惹人心怜。
“可,那些回忆,以及那些我们就要创造的回忆,会被你带到下一世、下下一世之中。那时你再也看不到我,回忆的美好会变色,光会黯淡。它们会成为拖累,还有我…”
死神揽着天使的腰。少女的腰肢纤细而又柔软,宛若她的心灵,细如发,柔若袄。只是在死神看来,那是瘦得可怕。他依稀能透过外套,摸到她的骨头。天使的话语止住了,她感觉到死神的情感。她所要说与暗示的,也基本已经讲完。她不知晓,她到底想不想要死神听懂…
“可是,我肯定,那些回忆会成为我休憩的港湾,会成为我不变的慰藉。他们永葆青春,永远美好。”
“等我以后,我改变了面貌,那里的社会或现代,或原始;那里的人或衣不蔽体,或衣冠楚楚。又或许那个世界有着暴行,我的下一世处处碰壁。我的心里都能有一个你,给我力量,给我勇气…”
死神那充满希望的话语穿过了她的心,与过去重影。她陡然间想起,唐朝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她,说着那么多充满希望与幻想的话:
“未来的人会变得幸福…地上会铺满彩色的道路,人们的房屋变成天上的云彩,星辰摘下送给所爱…”
可现在…道路是黑色的沥青,房屋化为钢筋水泥沉在地上,而星辰…早已看不清…
可回忆还是美好。
天使的眼睛迷离了,她从未想过死神口中的可能。记忆会成为港湾。那一刻她相信了他。不知是释怀,是感动的泪水从她眼睛中渗出,在阳光下晶莹得发亮。她的视线模糊了,像盖上一层罩,整个世界涂抹成了彩色的斑块,掉在水中溶开,隐隐绰绰。一团团的斑块中,他最大了,大过高楼,那么顶天立地,身披的霞光次之,随着眨眼在他背后调皮的动换。他轻轻擦去她的泪,弄了满手。她不在意视线已模糊,绽开灿烂的笑容,烂漫地说:“我相信你。”在他的视角中,她的笑浸在阳光里,似乎是,久违的美好。
他欣喜地看着她的笑,就好像几千年前一样,他牵起她,在天上走一会儿…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
我待在你们原先待的餐馆里面,餐厅放起了这样一首老歌。等人一向是煎熬的,哪怕与之相关的很多想象是美好的。我一边听歌一边拿意识弹弄着顾客杯子里的大麦茶,又或者在开启的啤酒瓶上泛起一圈白沫。我又有些慌乱了,因为如果我就此跟丢了你们,我该怎么回去?但一看到杰弗里躲在桌子下面悠闲地哼着小曲,便又把心吞到了肚子里了。
二十分钟过去,杰弗里吐槽一通。这时每一个老头进了餐厅。因为餐厅正放着广场舞神曲,他一举一动颇有节奏,就这样富有动感地坐到了你们原先的位子上。杰弗里不做声了,偷偷向另一个桌子爬去,不巧,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他赶紧装死,服务员看见了地上缩小的镰刀,捡了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还踩了一脚,又吐了一口痰。一直待到那服务员走远,落魄的镰刀才敢骂一句:“该死”
我笑起来,意识也能笑呢,像一盘沙子微微地颤。
下一刻,他便在垃圾桶内消失,原来是瞬移到了另一个桌下。
所以有瞬移为什么不早用呢?
我注意到,在他瞬移时,布散在垃圾桶内的意识会一皱,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我猜测我是可以拉住瞬移的人来进行穿梭的。也就是此时,你们进来了,互相倚靠着,如一对寻常的情侣。你在笑呢,笑的很恬淡,很清雅。
服务员有些诧异地看着你们,问:“您们刚刚是出去了吗?”
死神说:“对啊,怎么了吗,有问题吗?”
当然有啦,这个服务员兢兢业业地站了20分钟,楞是没见着你们出去。
“您是有东西落下回来拿了吗?我看先生您胸口少了个镰刀型的挂饰。”
“那个东西我刚刚丢掉了,我们来吃饭。”镰刀骂了句“过分”。
“你们吃两顿饭?”服务员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对啊”“不是”你们俩异口同声,于是死神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啊对对对。。。。”’而天使也将自己的话顺了过去,她说“不是不对。”这下,他们的意思又相反了。
“………”
“好,跟我来吧,这边有空位。”
他们来到原先的位置旁边,老头看了他们一眼,桌上的宫保鸡丁淋着厚厚的浓郁酱汁。天使扯了下死神的衣角,说:“我坐你对面,这次别在坐旁边了。那样才像夫妻。”
死神点头:“我听你的。”
桌下的镰刀摸了上来,挂在死神的胸前。点菜,一人点一点。
“小后生,本前辈要吃剁椒鱼头的汁水!”杰弗里说。
“闭嘴,没你的份!”死神一挑眉,倒是也给他勾上了。
“老公,我想喝酒。”
“行,还有呢?”死神笑眯眯地抬头,一脸宠溺,宠溺中不乏察言观色。天使的笑容似乎比以前自然多了,死神感到高兴,或许是多亏了他回到了她身边了吧。天使也是很依恋地看着他呢。坐对桌,能够互相欣赏着,真好。
“两份扬州炒饭!”天使的嗓音很明媚,似乎能把一切阴霾都驱散,她的眼睛亮亮的。
“你还记得啊。”凌一笑,忠实地在菜单上划了勾。他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她。他既是在欣赏,也是在暗自保护。
隔壁桌的老头目光是早已吸了过来:“小伙子,你在跟谁说话啊?”
“哦”死神把胸前的镰刀放下来,“这是当今世上最前沿的通话装置,我在跟我的一个工作上的前辈交谈呢。”
死神编起故事总是这样张口就来。
“这是你老婆?”老头微微皱眉,一副疑惑的表情。
天使倒帮他答了:“是啊”
“哦,真好。”老头憨厚一笑,脸上显出羡慕的神色来,周围的人也都羡慕地看着你们。只是他们只看得到你们的幸福,看不到伤痛。
服务员拿走菜单,而后先上了酒。死神不顾老头惊讶的目光,兀自把杰弗里的脑袋浸在了茅台里。茅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安排好那倚老卖老的前辈后,他和天使就喝起低浓度的啤酒。
“馨…你还好吗?”等到他从杰弗里那移开视线,他看见天使难受的表情。
“没事。”天使勉强笑笑,那笑就好像刀。
她举起酒杯:“我们干…”
可她忽然皱起了眉,五官拧作一团,而后虚弱地松开。酒杯滚落到地上,清脆地一响。死神一个闪身就把天使紧紧捂住。“天使…天使!你还好吗?”
她慢慢睁开眼,眼中半是满足,半是哀痛。她的话语里是失望:
“我们好像,不能像夫妻一样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