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店里的陈设很朴素,一张类似前台的高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天花板下是几个油灯,照得屋内还算亮堂。墙光秃秃的,只不过在一面墙上有模有样地贴着八卦图。墙角呢,则是扫帚、簸箕之类的木头家具,还立着一面破旧的阴阳旗。
“那个,卦师爷爷,能再帮我算算我爸的消息吗?”魂小子扯着卦师的衣角。
他最近不知为什么,特别在意父亲的消息。虽然,他不抱希望。
卦师道:“啊,这天机不可泄露。”他说话的腔调回归了随便,但音色中的苍老透露出某种郑重其事。
魂小子凝视着卦师的内心。很好,什么都看得见。他感知到卦师昨天刚算过,但没算出来。他也看到卦师演算的具体方式,以及用了几分钟之类的讯息——如此一类都是关于前者的“衍生信息”,也可以叫作“相关信息”。这些信息像是长在一块的,碰到一个,魂小子就能顺藤摸瓜碰到另一个。
这可以说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相关信息”存储在脑海里。至于为什么人们会以“相关”存放记忆,阎王对此的解释是“这利于种族发展”以及一长串达尔文进化论云云。卦师的解释就简单多了:“宇宙是规律的嘛。大道至简嘛。”
卦师及其他所有人的心灵都比阎王通透多了。阎王…简直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跟他接触,魂小子经常会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也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是怎么藏起来的,好像是面具把他的心灵也隔住了。
就好像那些地底的未知怪物一样…魂小子也读不懂。它们的心灵,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也找不到心灵的哪处可以借用它们的感官……他应该是寻到了记忆区…
他感受到了狂躁,似乎是怨灵…可是,有一样东西在压抑着这原始的本能…他也看见,一条狭长的隧道,狰狞的面孔…隧道的尽头,有紫色的幽光。
只是为什么阎王要把所勘察到的一切藏起来呢?
一个中年人走到门庭前,看见奇装异服的卦师,顿了顿。卦师一眼就看见了青年手上一个闪着光的戒指。
他从小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所以目光停留了一时。而后,他黄橙橙的眼睛转向深沉,看上去古井无波,老谋深算。毕竟,他是一个四千多岁的老人。年岁在他身上积压,造就了这样一个乍看之下老持沉重的形象。
但与之外貌相反,他的内心世界显得多姿多彩。魂小子感觉得到,现在的他正在心里默默吐槽。
他是真不想来这鬼地方算卦。虽然,他很喜欢算卦,那种找寻规律的感觉无可比拟,那种跳动的可能性的味道也令他着迷。他并不用常规方法比如烧龟甲来算命,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他真的很喜欢推演未来。
他算是卦的门面,现在是被阎王安排在这上班,目的是积攒卦在人群中的权威。
“兴趣变上班,立刻不好玩。”他自个儿在那想。
他喜欢算卦,也喜欢在人面前故作高深,掌握信息差。但这些东西一旦碰到了“上班”这一个具有魔法的东西………
“哎…”
卦师一声长叹。他不喜欢案牍,他想要到外面去,到大自然那边去。他的卦来源于大自然这信使。并不是只有龟甲上的裂痕才有上天的信息,一草一木,都是信息…在这个地方,他只看见清一色的木。木,是死掉的树。阎王为他设计这个卦店的时候说是极尽了他的美学储备——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桌椅都符合黄金分割比并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按米算),甚至扫帚簸箕都有份。但这房间依然少了很多东西。少了绿色、红色、蓝色……
人们现在已经讲科学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排斥算卦,说是什么迷信。卜卦怎么说都是商朝最高科技吧?而且,历史上有名的算命大师也不少吧?
这种对卦的偏见就很莫名其妙。至于这现象怎么来的,他也看得很透彻——符合某些人的利益故而大肆宣扬嘛。唯物论也完全可以加个“老天爷”进去,不就一个“物种”嘛?反正卦师就是这么想他的“老友”的。或者最省事的方式就是给他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就行,只不过不利于人的主观能动故而抛开不谈。但人们到现在都被困在这利益造成的牢笼里面,人云亦云,就显得有些可悲了。
卦师是不满意这种现象,但他也并不刻意要改变它。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自由。
“小伙子,算一卦否?”他看向中年人。
“呃,是。”中年人坐下来,“这位是…”
“杨晞。”魂小子说完,是随意坐在店里一个椅子上了。卦店有三张桌子,平常还有人在这聊天。他默默坐在那里,看着卦师内心的景象。
天高地阔,山环水绕,夜空勾勒着漫天星象。卦师坐于山顶,须发随风舒张。
“起——”一声大喝,群星闪耀。星光射下,组成一张硕大的八卦图。九天之上,八卦图轰然转动,刮起风怒吼层层,忽而如白昼一闪,忽而如夜色暂隐。霎时间斗转星移,山河易貌,天地变色,群兽竞嚎。魂小子入了迷,卦师独立山头,巍然不动,默看天上地下万般姿态。
魂小子感受得到,他心胸的那股浩大与豪迈。
“是关于自己至亲的吧。”卦师坐在桌前倒是不动声色,兀自给自己斟上一口茶。碧绿透亮的龙井在他手里晃荡晃荡,为茶杯微微染色。
“是的。”
“王氏啊…”卦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后者有点发愣。
“怎么了?”
“没什么。”卦师端起茶,熟练地撩起嘴上的叶子一饮。他在心里示意着杨晞。
“先生需要我说些什么信息吗?”
“抽两根签。”
这是掩饰。
王复便抽了。卦师一看:“一妻一子。”
“对。”那人看上去是有些疑惑了。
“他们的姓氏一萧一王,是不是?”
“是!大师,他们现如今怎样?”王复焦急地问道。
“你走吧!”卦师摆摆手。
“啊?走?”王复指着自己。
“是该走了。”
王复走后,卦师放下茶杯,在心里问着魂小子:看清楚了?真是他的父亲?
当然,他不只想了这些,还想了别的不过太过细小。这些就像杂音,魂小子是会自动忽略的。
魂小子点点头:看清楚了,确实是。
他的心里涌过一丝奇怪的感受,不知是嫉妒,还是叹息。不想要父亲的人偏偏就等到了父亲,自己反而却等不到。
他辞了卦师,脚踩在地面,默默感受着,也思念着……
“扣鹅鹅鹅鹅鹅~呼嘘嘘嘘嘘嘘…扣鹅鹅鹅鹅鹅~呼嘘嘘嘘嘘嘘…”
童武趴在书桌上不住地打着呼噜。由于昨日的熬夜,他已经睡着了,桌上还留着一张漏洞百出的画稿。
他的宅子很大,不仅仅是一个宿舍。在阎王手下办事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宅子。
不过,童武并不会因为一个大宅子或者一点常人没有的特权而开心。
当然,阎王清楚,只是现在而已。人总是会变的,哪怕在死地,也免不了的。
死地是缩小的人间。
他把一柄长枪放在了桌上,这算是他给童武的见面礼。接着,就站在他身旁,静静等待着。他也在不住盘算,那些底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也在回忆,可是他活着时的经历基本上已经忘光光啦。回忆来回忆去,似乎只有照顾天使的那些年有些事情可想。
“我可以当你的女儿吗?”
他还记得她在说这话时那股楚楚动人的神情。
他给出的答案是“好”,于是天使抱住了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慰藉。
于是他就有了天使这个女儿。
他当时其实没多想,只是认为这样可以帮到天使,让她安心。当他被抱住时,他忽然感到异样。
他的面具在往下脱落,冰冷的空气刺痛皮肤。
但心却慢慢地在发热,越来越温暖。一股未知的情绪,渐渐把他攥住。
他慌了神,赶紧按住面具,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那令他安心的原样……
童武醒来了,一眼便看见了把那柄祖传的长枪,当即惊呼起来。再一看身后的阎王,便深深鞠躬:“谢谢…呃…”
他有些求助地看向盐箩,但后者没甚反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童武于是道:“尊姓大名?”
“哦,叫阎王就好。”阎王摆摆手,挂着一种温和的语气道,“昨天,真是辛苦你啦。”
“啊,哪里哪里,为国为民嘛。”
昨天一整晚童武都在鼓捣长枪设计图,看样子他的服从度还不错。
只不过…阎王不知道他这服从度是来自他的要求呢,还是听来自童武他自己内心的道义。他猜测,应该是后者。
阎王并不在乎他工作的出发点,只要听他的话,就足够了。阎王有法子让他听话的。种种表现来看,童武就只是个愣头青,明明对工造不熟悉,还偏要临阵磨枪,找个专家不好的吗?设计个图纸还偏要第一时间熬夜去做,这又是因为心中的道义而急吼吼了。
很好掌控。
“阎王,图纸我还得晚几天。”
“没事了,今天早上有专业人士自愿接过这条担子了。所以,你不用搞了。”
童武露出轻松的笑容,阎王也笑。于公于私,童武都应该感到高兴。等到他笑容淡去,他又问道:“那,我现在该干嘛?”
“教导人群武艺,你负责枪法。明天我会组织人群的。童武,我可是很看好你啊。”阎王亲切地拍了拍童武的肩膀。
“知道了!我一定不辱使命!”童武干劲十足地抱拳道。
莫名其妙被死神整死了,都那么有激情呢。阎王想着。
人可真怪。
“阎王,我师父去哪了?”
“你师父跟老婆度蜜月,没空搭理你。”
“唉,师父咋这样啊。”童武叹了口气。
“你师父就是这样的。”阎王道,“那么,明天我会到你去的。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把每个人的血性都激发出来,并且让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练习枪术!”
童武很是积极地答应了下来。
阎王眯了眯眼。本来,他是有通过机械训练来让人麻木的想法的。当兵的不需要有什么思想,遵从命令就行。碰到敌人,他们依然能机械地砍杀——当然这点是有点理想化了。
可看到童武这人的性格,阎王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干脆顺势而为。不光让他教“武”,还要教“义”。不让麻木统治人群,而用血性。
到那些因灾难而死的人估计是没时间训练了,现在也有很多人会不符合征兵要求,但到时候,他肯定也起码有几千万的战斗人员。
几千万啦。
阎王独自朝白门走去。他要回办公室了,心里则盘算着另一项部署。
死神刚好杀了好多战争主谋呢。这些战争主谋,有大用。
他会挑选几个合格的,再让他们去办公室见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