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三

“蓐收，你随便教我点什么，什么都行！”

一大早晨，含章宫又开始鸡飞狗跳，海棠都已经习惯小王姬想一出是一出，看着桌子上摆着慢慢的书本，莫名其妙有些不习惯。

那张案上摆过点心三餐，摆过瑶琴，摆过其他人给阿念送来的小玩意儿，偏偏没有摆过几本书。哦，摆过，阿念从前习字的时候，摆的还不少嘞 。

那些兵书战法，每个字分明都认识，合起来却是怎么也看不懂，阿念发奋读书，秉烛夜读，熬到三更，用手捧着脸，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专业的事还要专业的人来做。

“这一本书我都背下来了，但是我这个脑子就是，想不明白。”

皓翎忆生气，皓翎忆不解，皓翎忆坐在首位上耷拉着脑袋，活活像一只战败的小狗，看见蓐收进来，眼睛一亮，连忙小跑着，来到人身边，一边跑一边嚷嚷。

海棠鼻观眼眼观心，心道王姬学业荒废久矣，如今发愤图强真让人刮目相看，就是希望蓐收大人千万不要打击王姬积极性……不过打击一下也行，不能让王姬天天不睡觉啊。

蓐收缓步上前，拿起桌子上的书卷，随手一翻，这一本兵法当年也是皓翎王一点一点咬碎了教给他们的，阿念一晚上能背下来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他略有些惊奇看了阿念一眼，却也是极其聪明的小姑娘。

“阿念，兵法呢，晦涩难懂，你能够背下来，就极为厉害了。”

他微微一笑，把书本盖好，重新放到她的案前。

“若是想学，不如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如何？”

蓐收略微倾身，偏了脸去看她，果然见阿念瞪大眼，气鼓鼓看着他。只是目光触及到人眼下的乌青时，又不可避免的心疼一瞬。

饶是再笨的人，也能看出阿念同以往的不同来。自从醒来，她开始拼命摄取养分，几近没有章法的迫使自己成长，这几日缠着皓翎王学法术，腕上又通宵背了兵法。

太横冲直撞，也太急迫。

蓐收抬手，握住了阿念的肩膀，眉眼间是少有的郑重与严肃，若阿念心结不解，长此以往，必扰心神。

“阿念，你告诉我，你在西炎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阿念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他自然不知昏迷的四十年间，阿念穿越千年时空，见到了郁郁寡欢的高辛王后，更不知那位王后每日期盼的，都是千年后的自己，一月送出去一次的礼物，更不知自己，会成为她余生岁月中的为数不多的甜。只当是在西炎，阿念发生了什么。可他听着海棠讲述两人在西炎的事儿，每一字每一句都反反复复想了许久，就连皓翎王也旁敲侧击打探过，反倒一无所获。

一开始，他以为是她为了玱玹。可若真是为了玱玹，又为何不像相思，反是哀愁与无措。

阿念身子一僵。她早知他的聪明，也在早知他了解自己，隔着酒桌，遥遥一眼，蓐收将军能看出高辛王后的哀愁。如今咫尺之间，隔着她故作轻松，演出来的气恼，一眼看出自己的害怕。

皓翎忆，你可真没用啊。

阿念脸上露出苦笑，明明都知道以后的事，想要改变，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所有的东西都想抓，又什么都做不好。兴许是跟着高辛王后久了，她也不自觉去依赖他，抬手，想要去触碰高辛王后从未触碰过的眉眼，手却又停在半空。

欲进难进，欲退难退。

她想起那年自己的魂魄跟在高辛王后身边，亭中避雨，蓐收又很认真的问过她一次。

“阿念，可曾后悔了吗？”

高辛王后未答，手中紧紧捏着那个平安扣，是蓐收送给她的生辰礼。她见到后，便让海棠替自己挂到身上，与一身衣服极为相称。

蓐收站着，她坐着，她抬眼去看他，分明隔得不远，却也是万水千山。在那之前，蓐收虽然未答应常来看她，可也确实做到了，比平常来看她的日子多了些。

如此，又过了五十年，高辛王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一叶障目，不见青山。

她望着面前的这张脸庞，不明白当年的阿念为何要这么讨厌他，手略微抬起，不过是细小动作，抬高了一点，又放回到腿上。

蓐收这人，如玉如泉，不见杂质，若今日自己逾矩，只怕要给她惹麻烦。

她只当蓐收没有发现，却忘了蓐收的观察力，一向高于常人。她兀自垂下眼，却不见蓐收紧紧收于袖中的，紧握的手。

一声声阿念唤的她回过神来，她垂下眼睑，慌忙收回手，两手交握在身前，连眨眼的次数，都比平常快了些许。

蓐收见状，又不忍心逼问她。若说阿念养成如今的骄横性子，自己也要负三分责任，他从前数落玱玹太过溺爱于她，其实自己也不逞多让。即使是闯了大祸，往往是她一哭，自己的训斥也停了，换成干巴巴带着别扭的安慰，如今竟也习惯了。

他余光瞥见阿念垂落的手，心中疑惑更甚。可却来不及再去探究，微微使力，将人抱紧了自己怀中，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阿念，是想当皓翎未来的储君吗？”

他的怀中，淡淡檀香，萦绕鼻尖，并不刺鼻，反倒让人觉得安心。阿念的脸埋进他的肩膀，闻言，愣怔良久，而后像下定决心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她这段日子很乱，其实，皓翎易主以后，也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动乱。将士们浴血奋战，因着皓翎王姬代父出征，更激发了几分血性，却未想最后却是江山为嫁妆，归顺西炎。

好多士兵死在战场，又有很多人，因着这一消息，弃了战功，卸甲归田，皓翎中有人组建军队反抗，却是被玱玹镇压。

于玱玹与西炎，那是叛军，而于她，那确实自己的子民，她眼睁睁看着玱玹下了圣旨，眼睁睁看着不愿归降的子民死在刀剑之下。不知道哪一柄剑，哪一把弓，就是皓翎所造，又用在皓翎人身上。

父王说君王者应该如是，玱玹说她不懂，哄着她去找些乐子。她日复一日的责问自己，这边是天下一统的代价吗，可皓翎，本不用经历这些，若是死在皓翎与西炎的战场，他们便是英雄，可如今，却是叛军。

她拼命做些什么要改变这些，至少改变皓翎王想要把江山交给玱玹的想法，若说做储君，却是未曾想过。

不过做储君也行，虽然她不会，可蓐收应该是会的，还能做得很好。她只用跟蓐收学。

“师父。”

两个字她磕磕绊绊很久，而后终于下定决心，从蓐收怀里抬起脸，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叫我。”

这次瞪大眼睛的变成蓐收了，他张了张嘴，一脸不可置信，抬手用手背摸了摸阿念的额头。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听见。我的小王姬，我可受不起，师父听见把我皮扒了不可。”

在阿念反应过来自己被耍，刚要发作之前，急忙又补充一句。

“过两日的宴会，若你参加完之后还愿意去要那个位置，那我便教你。”

“那里，是第二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