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亚纪

曼斯教授的脸色像被暴风雨洗过一样，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看着亚纪，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本被反复揉搓又展平的旧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无能为力的愤怒和锥心刺骨的无奈。他的拳头捏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想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连空气都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亚纪，”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残烛的火苗，“你怎么能……怎么能做这样的决定？”责备像一团湿棉花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最后化成了一句充满血丝的叹息，“这太疯狂了，太……太不像你了。”

亚纪抬起头，看着曼斯教授那张写满痛苦的脸。她的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沉淀下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经历了漫长暴风雨后，海面重新归于死寂。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属于衰小孩的落寞，像秋日里最后一片枯叶，知道风一吹就要飘零，却无力抵抗。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曼斯教授。”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青铜城冰冷的金属上，“但当时……我别无选择。叶胜他……他沉下去了，亚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他说对不起，然后就把氧气瓶塞给了我。我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曼斯教授，那种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碎掉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冰冷的瞬间，“戴欧斯……他说他能让他回来。能让我救大家。我……我无法拒绝。”她的眼神转向叶胜被金光笼罩的身影，那里面的少年正茫然地眨着眼睛，像一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幼兽。

曼斯教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是，亚纪！代价是什么？是……是你的身体！你的生活！你以后怎么办？你要怎么活下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哀求，“我们……我们可以再想办法！我们可以牺牲别的！不能是你！”

亚纪轻轻地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近乎悲壮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封的湖面下冻结的火焰。“没有别的办法了，曼斯教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里……是青铜与火之王的地盘，外面还有龙王。我们被困在这里，氧气……撑不了多久了。如果我不做这个交易，我们所有人，包括叶胜，都会死在这里。”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惊魂未定的同伴，那些年轻的脸庞上还残留着刚才目睹神迹的震撼与恐惧。“他救了所有人，却好像，连自己都失去了。她站在那里，像一个刚刚用尽所有力气完成了一项不可能任务的提线木偶，线断了，却还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被称为自己。”

曼斯教授沉默了。他知道亚纪说的是实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他们最后一点侥幸。青铜城深处传来的隐约龙吟，像梦魇的余音，提醒着他们处境的险恶。他看着亚纪，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像邻家妹妹一样纯真善良的女孩，此刻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命运。骄傲与心痛在胸腔里激烈地交战，最终，心痛占据了上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亚纪，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曼斯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别过头，不敢再看那双清澈却已蒙上尘埃的眼睛，“你的牺牲……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勇气，会是我们所有人活下去的……动力。”

亚纪微微一笑，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短暂，还要脆弱。“谢谢您，曼斯教授。”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放在身前的双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氧气瓶冰冷的触感，“我知道这很难。但……叶胜活下来了，大家都能安全离开。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那个如同宿命般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再次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宣告：“交易已经开始。你的愿望，正在实现。叶纪的愿望将会实现。叶胜已经复活，你的朋友们将会安全离开。但记住，亚纪，你的身体，将属于我。”

亚纪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应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局。“我知道，戴欧斯。”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愿意。为了叶胜，为了大家。”

曼斯教授看着亚纪，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能做什么呢？阻止她吗？用什么样的理由？在死亡面前，在巨大的绝望面前，一个自称神明的交易，竟显得如此“合理”。他只能闭上眼，默默祈祷，祈祷这个名为“戴欧斯”的存在，真的会遵守它的承诺，而不是在亵渎了神明之名后，将他们所有人都拖入更深的深渊。

随着那声音的确认，亚纪的身体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起初只是不易察觉的，像是阳光下的薄雾在缓缓凝聚。她的皮肤似乎变得更加剔透，连毛细血管里的血色都仿佛被某种力量提纯了，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红。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怯生生的、像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点燃了，瞳孔深处有金色的光点在闪烁、旋转，如同两簇小小的、危险的火焰。

曼斯教授和其他人惊愕地看着亚纪，能感受到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体内涌动、蔓延，仿佛她不再是那个柔弱的亚纪，而是一个被选中的、即将被献祭的容器。

“叶胜，醒过来吧。”亚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远方的空灵感，像风穿过教堂的彩绘玻璃。

叶胜的眼睛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亚纪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睛。他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亚纪？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才……刚才不是被那怪物咬住了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惊疑，身体还残留着窒息和剧痛的记忆。

亚纪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却也有着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不舍。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叶胜，你安全了。”她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你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需要知道，你活着，就好。”

叶胜看着她，能感受到她话语中的真诚，但那种眼神……那种眼神里蕴含的力量和悲伤，让他心头猛地一紧。“亚纪，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你的眼睛……”

亚纪轻轻地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在逃避一个沉重到无法言说的秘密。“不要问，叶胜。”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现在，你只需要休息，好好活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叶胜还想追问，但就在这时，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对视。“亚纪，你的第一个愿望，‘复活叶胜’，已经实现。你的朋友们也将会安全离开此地。现在，说出你的第二个愿望吧。”

亚纪深吸了一口气，那呼吸声在寂静的舰桥上显得格外清晰。她知道，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意味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第二个愿望，她想了很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刚刚复活、却可能随时再次陷入危险的少年。

“我的第二个愿望，”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面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希望戴欧斯，能够保护叶胜，直到他找到新的挚爱，开始新的生活。”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似乎对这个愿望感到有些意外，随即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很好。你的第二个愿望，将会实现。叶胜，将得到我的庇护，直到他不再需要。”

话音刚落，一道柔和而强大的金色光环瞬间将叶胜笼罩其中。那光环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盾牌，散发着稳定而强大的力量，将周围的杂乱能量都隔绝开来。曼斯教授和其他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光环中蕴含的、属于神明的威压与守护。

“那么，你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戴欧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催促。

亚纪沉默了。第三个愿望，她几乎没怎么犹豫。那是一个更私人的、更柔软的愿望，像深藏在贝壳里的珍珠，包裹着多年的委屈和遗憾。

“我的第三个愿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哽咽，像是怕被别人听到，“我希望……能够和我的姐姐，道个歉。”

那声音似乎理解了她的愿望，没有再追问。“你的第三个愿望，将会实现。你将可以，和你的姐姐和解。”

亚纪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曼斯教授，又扫过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同伴。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叶胜被金光护住的脸上，那里，少年正困惑地眨着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交易之中。

“曼斯教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让你们感到震惊，甚至……恐惧。但请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大的利益。原谅我，要先走一步了。”

曼斯教授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理解她的选择，却无法接受她的牺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沉重得几乎听不清的：“亚纪……我理解你的选择。但你……你是个伟大的人。你的勇气和牺牲，会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

亚纪微微一笑，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短暂，还要脆弱。“谢谢你，曼斯教授。”她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的选择，在她做出那一刻，就已经是唯一正确的路了。

随着戴欧斯的声音如同宣判般落下，亚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根本性的变化。不是疼痛，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灵魂被抽离的冰冷感。像是有人拿着一把无形的剪刀，开始剪断她与这个身体、与这个世界之间所有无形的线。

“曼斯教授，叶胜……”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穿过层层迷雾，“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们……再见了。”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悲痛，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敬畏。她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像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后，终于可以休息了。

随着她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金色的光芒从她体内弥漫开来，将她层层包裹。那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将她的身影完全吞噬。

曼斯教授和其他人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团金光缓缓升腾、消散，最终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属于亚纪的位置。风穿过空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为这个过早凋零的少女奏响的哀歌。

叶胜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亚纪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层淡金色的保护光环，最后看向曼斯教授，眼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遗弃的茫然。“亚纪呢？她去哪里了？”

没有人回答他。曼斯教授只是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得几乎失去知觉。他低下头，看着甲板上那个亚纪刚才站立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微弱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气息。

那个衰小孩，终究还是一个人，走向了属于她的、无人知晓的远方。而他们，则带着她的牺牲，和那份沉重的、名为“活下去”的礼物，继续在这充满未知的旅程中，踉跄前行。天空依旧阴沉，青铜城的残骸在脚下沉默，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有些代价，一旦付出，就再也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