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的星空

南京九月的阳光，带着沉甸甸的暑气，几乎要熔化掉柏油路面。乔英子拖着行李箱，汗珠沿着发际线滚落，砸在行李箱拉杆上，转瞬即逝。当“天文系报到点”的横幅闯入眼帘时，她心脏猛地一跳，仿佛一只在胸腔里扑腾的小鸟，几乎要撞开肋骨飞出来——那瞬间的眩晕，像第一次在自家阳台清晰捕捉到火星橘红色光芒时的冲击。南大天文系，她终于抵达了魂牵梦萦的星座坐标。

宿舍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新家具混合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两张下铺已经铺好，靠窗那张床位上，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正埋头整理书籍。听见门响，她立刻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嘿，新室友？我叫林小雨，北京来的！”她动作利落地跳下床，伸出手来。英子有些局促地握上去：“乔英子……也是北京。”林小雨的手温暖有力，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情，瞬间驱散了英子初入陌生环境的僵硬。另一边，一个戴着细框眼镜、声音柔和的女孩从书堆里抬起头，轻声说：“陈静，浙江。”她面前摊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天体物理公式，书名赫然是《三体》英文版。英子心中微微一暖，像在陌生星图上发现了两颗值得标注的邻星。

“对了英子，”林小雨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桌上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刚才宿管阿姨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爸妈托人捎来的。”英子有些诧异，接过来拆开，里面竟是厚厚一沓照片。全是家里阳台那台旧天文望远镜的特写——不同角度，不同光线，甚至还有一张是父亲宋倩站在望远镜旁，笨拙地比了个“V”字，表情有点不自然的僵硬。照片背面，是母亲乔卫东熟悉的笔迹：“丫头，你的‘老战友’状态良好，替你守着北京的夜空呢，安心向前看！”照片沉甸甸的压在手里，英子鼻子猛地一酸。这架承载了无数个夜晚期盼、争执与和解的望远镜，此刻隔着照片，像一道温暖的光束，瞬间穿透了地理的距离，轻轻落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系里组织新生参观天文台。英子几乎是冲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当那台65厘米口径反射式望远镜的庞大身躯赫然闯入视野时，她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脚步钉在了原地。幽暗穹顶之下，巨大的镜筒沉默地指向圆顶开启的天窗，像一位蓄势待发的巨人。它金属骨架在冷白灯光下泛着幽微而冷硬的光泽，周身散发着精密仪器特有的、近乎绝对的冷静气息。英子屏住呼吸，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指尖渴望去触碰那冰冷光滑的镜筒表面，感受那承载着无尽星光的身躯。

“小心！”旁边一位高年级学姐眼疾手快地出声阻止，“这家伙金贵着呢，可不敢乱摸。”学姐声音温和，带着善意的提醒。英子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心中那点冒失的冲动被尴尬冻结，只余下无措的窘迫。她悄悄退后半步，目光却依旧牢牢粘在那巨大的镜筒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

“震撼吧？”一个平和而略带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英子回头，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穿着熨帖白大褂的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后面。他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沉静，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温和，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星空深处的谜题。

“张明远教授！”旁边的学姐立刻恭敬地低声提醒大家。

张教授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好奇的脸庞，最后在乔英子那双依旧紧盯着望远镜、亮得惊人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光学天文，是我们看向宇宙最古老也最直接的一扇窗。”他走近那台庞大的望远镜，像对待老朋友般，轻轻拍了拍它冰冷的金属基座，动作间带着一种熟稔的珍重，“它需要最沉的静气，最久的耐性。在那些看似重复、枯燥的漫长守候里，捕捉宇宙深处转瞬即逝的灵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英子：“天文这门学问，孤独是常态。星星不会为谁停留，但观测者必须永远在场，在沉默中积累，在等待中理解。”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轻轻敲打在英子心头。这声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原来追逐星光，并非总是浪漫的诗篇，它内核竟是如此沉静、孤独甚至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重量。她想起无数个独自趴在自家阳台望远镜后的深夜，那份专注里原来早已埋藏着孤独的种子。此刻，教授的话将这层隐秘的关联一语道破，让她对即将踏上的道路，第一次有了某种沉甸甸的、脚踏实地的体认。

夜色浓稠，宿舍早已熄灯。窗外，南大的星空铺展开来，比北京城里的视野清晰太多，点点繁星如同碎钻，疏密有致地嵌在深蓝天鹅绒上。英子蜷缩在上铺，借着手机屏幕幽微的光，指尖在通讯录“妈妈”的名字上悬停片刻，终于轻轻按了下去。

只响了一声，电话就被迅速接起，仿佛那头的人一直守在手机旁。“英子？”宋倩的声音穿透电波传来，带着急切和刻意压低的轻柔，背景里隐隐约约还有乔卫东“是英子吗？”的询问。

“妈，爸，”英子把手机紧贴着耳朵，声音也压得很低，怕吵醒下铺的陈静和林小雨，“睡了吗？”

“没呢没呢，刚躺下，”宋倩的语速快了些，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怎么样？宿舍习惯吗？南京热不热？跟室友相处还好吧？吃饭了没有？食堂的菜……”

一连串熟悉的、细碎的问题涌来，带着母亲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暖意。英子安静地听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束缚的唠叨，此刻隔着几百公里传来，竟像一件柔软而温暖的旧毛衣。

“都挺好的，妈。”她轻声打断，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明快，“室友人都特别好。今天去天文台了，”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看到我们系的‘大宝贝’了！65厘米口径的反射望远镜！比我那个阳台上的小家伙可大多了，壮观得不得了！”

她絮絮地描述着那庞然大物的冰冷触感，描述张教授沉稳睿智的话语，描述穹顶打开时那片深邃诱人的夜空。电话那头安静下来，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过了几秒，宋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好，好……你喜欢就好。我就知道，那地方适合你。”那声音里，欣慰和失落微妙地交织着，像一杯温度刚好的水，熨帖着英子的心。

“嗯，喜欢。”英子用力点头，尽管电话那头看不见。她望向窗外，猎户座的腰带三星在墨蓝天幕上清晰地排开，明亮而稳定。“妈，爸，你们看，猎户座升起来了，特别清楚！”她像个急于分享新玩具的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是乔卫东带着笑意的声音：“傻丫头，北京这会儿雾霾，哪看得见星星啊！你好好看，替我和你妈多看两眼！”

英子握着手机，无声地笑了。窗框切割出的一片深蓝夜幕里，那些遥远恒星的光芒跋涉了亿万光年，此刻温柔地落进她的眼中，清晰、恒定，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猎户座三星的光芒，如同三颗永不熄灭的坐标，悬垂于她崭新世界的屋顶。她想起张教授说的“孤独是常态”，想起那台巨大望远镜沉默的基座，想起父母电话里欲言又止的鼻音。

原来成长如同宇宙膨胀，无可避免地拉伸着曾经亲密无间的距离。但此刻，那分离的虚空里，并非只有冰冷的黑暗。父母的思念是穿越星尘的微弱信号，南大的星空是铺展在脚下的崭新航道。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窗玻璃上氤氲开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消散。她终于明白，所谓大成长，并非挣脱引力飞向无垠的孤绝；而是终于学会在各自轨道上稳定运行，彼此牵引，如同双星系统在深邃背景中默默呼应，共同描绘出更为辽阔的生命图景——纵然相隔亿万公里，那些温暖的光点，足以照亮各自独立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