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忠把那枚戒指取出来,慢慢地戴在无名指上,它还是如旧完美地契合他的手指,和他第一次戴上这枚戒指时如出一辙,可他和月岛萤也还能像戒指一样完美契合吗?
毕竟破镜重圆只是童话。
现实不是童话,碎掉的玻璃之间死去的是真实存在的物质,分子与分子之间的引力不足以承受外界的压力时,玻璃就会不可挽回地碎掉,并且分子与分子间也将再无法重合。
他端详着那枚戒指,许久之后把它从手上取了下来。
戒指是圆的,没有终点,所以代表永恒。
在古埃及文明里,以圆环几何呈现的图形就是永恒的重要象征,因此戒指成为了西方人认定自己终身伴侣时最好的信物,一个圆圈套住的不只是手指,还有一个人余生的全部。
但山口忠想,西欧人的信仰,生长在东亚国度的人们并不总是买账。
他正准备把戒指放回盒子里,却发现盒子中间放戒指的海绵底中间是凸出来的,并不平整,好像有什么东西藏了在下面。
他把海绵拆开,一个mini防尘袋里面装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山口忠把它打开,里面的纸条还包着一枚男士戒指,随着他打开纸条的动作滑落出来,掉进了饰品盒子里。
这枚戒指装得很隐秘,几乎是难以发现。
就像月岛萤那五年一样,明明一直就在那里守候着,却难以发现。
山口忠把戒指拿起来,这一枚戒指是定制款式,戒指外沿雕刻着两朵细致小巧的樱花图腾,圈内沿则刻了一串花体的英文小字。
Kei with Tadashi。
萤与忠。
也可以是萤和忠。
也可以理解为萤的忠。
英语里面with作为介词,可以表示并列关系,也可以表示所属关系。
他甚至可以理解为忠的萤。
日本文明在历史的长河里深受东方古国的影响,传统文书古籍的阅读方式不是从左到右,而应是从右到左,Kei with Tadashi在这种理解形式下应该读作“Tadashi with Kei”,意思也完全相反过来。
忠和萤。
忠与萤。
忠的萤。
山口忠为自己的过度解读感到好笑,月岛萤明明知道他的英文和国语都学得还不赖,故意用这种有歧义的话引他多思。
明明他们谁都不属于谁。
谁也不是谁的谁。
可樱花在日本文化里象征着纯洁永恒的爱情,这种爱情不是西欧人所描述的那种幸福美满的爱情,只彰显快乐美好却只字不提两个人在感情里的伤痛。
在大和民族眼里,樱花象征着纯洁爱情的永恒承诺,象征着长久思念的坚韧执着,还象征着为爱献身的壮丽牺牲。
孤独、寂寞和等待。
生命、死亡与轮回。
在崇尚丧文化的日本文明里,所有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都在樱花的飘落和绽放中被赋予了超脱的深刻情谊。
而月岛萤给他的圣诞节礼物,是没有终点的戒指,是Kei with Tadashi的歧义句,是两朵相互依偎似绽放又似飘落的樱花。
这枚戒指不用想山口忠也敢肯定它还有另一枚存在,就像他和月岛萤两人一样。这枚新的戒指是17岁时他们在樱花树下的情窦初开,是他们最爱彼此那五年里的孤独寂寞和等待,是山口忠决定成全月岛萤的退出,是月岛萤牺牲事业的为他献身。
旧的那枚戒指是圆的,没有终点,所以代表永恒。
新的这枚戒指也是圆的,没有终点,所以任何地方都是新的起点,月岛萤要把他们烙刻在戒指的圆圈上,一辈子都要两人纠缠不休。
纸条上没有煽情的话,只有一句西欧文化与东亚文化的杂糅歧义句。
“ Merry Christmas
Kei with Tadashi ”
山口忠又怎么不知道月岛萤的心思呢?他把那纸条又放进防尘袋里,垫在戒指盒的最底下,又把海绵垫覆在上面,再把那枚旧的戒指放在海绵垫中间的卡槽里面,关上盒子。
至于新的那枚戒指,它会标志着一个新的起点,它是他和他新生的象征,是他们重新朝彼此迈出第一步的证明。
山口忠起身去卧室,打开床头柜,小心翼翼地把小盒子放进抽屉里。
他纤细的手指关上抽屉,无名指上的看似低调的银色戒指反着好看的光,彰显着它的高端贵气。
卧室里光线阑珊,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看着窗外斑斓的万家灯火。
以前他总觉得寂寞,孤身一人的感觉让他坚信自己会一直孤单。
渺沧海之一粟,凌万顷之茫然。
他太渺小了,世界的空旷会让他惶恐不安,而他过去总把月岛萤当做他逃脱寂寞的唯一慰藉,一旦有一点抓不住月岛萤的感觉都会让他时刻惊恐,现在想来他那时做得也未必正确。
把自己的全部情绪都压在另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没有谁天生就应该承受谁的所有情绪。
但这个道理,他在第五年的末尾才懂得。
人生不过七八九十年,能有一个人在他九岁那一年闯入他的生活,随后的近二十年都充斥着他的生活他的全部,他其实已经要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只是他太迟钝,在25岁这一年才搞懂。
窗外繁华的万家灯火里,有数不清道不尽的人,他们有的幸福美满妻女作伴,有的还在苦等自己冥冥中的另一半,有的则独自一人却潇洒自如。形形色色的人构建出了这个世界,而自己和月岛萤都只是其中一隅。
他举起左手来,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着那枚新的戒指。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山口忠的手机在这时响起,吵醒了他的大脑,但没有打乱他的思维。
他知道是谁打来的。
他把手机举到耳边,微笑低语:“阿月,晚上好。”
“今天不来楼下健身吗?”对面熟悉的清冷嗓音透过传声筒穿进他的大脑,像吹面不寒杨柳的风。
“嗯,在看圣诞礼物呢。”山口忠端详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笑道。
“下次不准什么东西都随便丢掉了。”月岛萤听出他语气里的愉悦,也开始感到愉快。
他永远会因为他的快乐而感到非常快乐。
“嗯,下次不丢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
“想下来走走吗?”
“超想的。”
“见面的时候可以拥抱吗?”
“会被拍到的,阿月。”
“那还可以拥抱吗?”
“那我们躲着点抱?”
“照样会被拍到的,山口,笨。”
“对不起嘛,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