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剑修,本该将剑道置于无上崇高之地位。但自从见到师妹第一眼,我心中的那个位置上…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想一直看着你,无论你去哪里。
一滴墨垂挂在笔尖,又在持续的呆愣中滴落纸上,晕染开来,将画了一半的蛟龙污染了一小块。采儿连忙用纸摁去余墨,但那里仍然留下个丑丑的印记。
摊开在石桌上的纸张被三月暖风吹得不断作响。采儿瞥了一眼,动作一顿。
在那画砸了的蛟龙边上,被突兀地、无意识地写下了一个名字。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她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立即将那张纸揉吧揉吧烧掉了。这一页只能重新再抄。
纸张化为灰色的余烬,尚未从她手中彻底飘零。门口忽然传来“叩叩”敲门声。
采儿感知到外面的灵力,走过去开了门。
“樱儿,原原。”
“来了来了。”
“采儿!”
陈樱儿亲亲热热地来拥抱了采儿一下,抱得很扎实,像一头小熊。王原原在边上看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采儿就在之后也抱了抱她。
她们是受邀来玩的。
陈樱儿是来采儿的洞府玩熟了的,进门就自己去厨房找了三个杯子,倒了三杯蜜水出来。等坐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八卦:“采儿采儿,我还没来得及仔细问你!之前你和雅婷师姐是不是真的因为皓晨师兄而斗法?”
“噗——咳咳咳………”
采儿被蜜水呛住了,咳了半天,才摆手:“没有没有,不是不是,你误会了。”
“咦——?”
陈樱儿圆圆的大眼睛陡然放出了感兴趣的光芒。她笑起来,秀美绝伦的脸蛋竟然笑出了几分奸诈的意味。
“这种回答不是你的风格。”陈樱儿发挥了身为两年队友的观察力,一针见血地指出,“采儿的话,应该回答,不错,小蛟龙那般娇花一样的美人怎能轻易让雅婷之类的话才对。”
“啊?是吗?有吗?”采儿睁眼说瞎话,“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我这么端庄正直含蓄羞涩,一定不会说出那样奇奇怪怪的话。”
陈樱儿却不肯被她糊弄,眼中八卦光芒越来越盛:“采儿,难道……皓晨师兄终于和你表白了?”
“噗——”
采儿这杯蜜水一口没喝,全喷出去了。
这下,连一旁的王原原都紧张地问:“真的吗,真的吗?采儿,你要嫁人了吗?还是说皓晨师兄要嫁给你了?”
妖修以实力为尊,夫妻地位也按实力排定,弱势者为妻,男女不论。
采儿咳了半天,咳得脸都有些红她坚信这是咳红的。
“嘘,嘘,小点声。”
陈樱儿了然: “你傻了。洞府有阵法,外人又听不到。这还是你告诉我的,采儿。”
眼看是掩饰不过去,采儿难得有点沮丧,肩膀一垮,嘟哝道:“有那么明显吗?我也没跟谁说啊。”
“哇,真的呀!”虽然已经猜到,但听好友亲口证实,陈樱儿还是激动得一蹦三尺高,扑上去搂着采儿的脖子蹦蹦跳跳,“哇哇哇那是昆仑剑宗第一绝哎,哇哇哇你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他吗!呜呜呜我太感动了,我就说皓晨师兄一定喜欢你,你们一定会在一起,呜呜呜我不行了让我哭一会儿…....”
她、她还真哭了?采儿茫然不已。
“采儿,听说这个叫做情缘粉,指希望自己喜欢修士和其他修士在一起的一类群体。”陈樱儿十分自豪地说,“我们有跟林鑫好好学习这方面知识呢!”
“这种奇奇怪怪的知识真的需要学习吗……”
“采儿! ”陈樱儿倏然回头,面带泪痕,目光灼灼,”所以呢?皓晨师兄终于剖白了心迹,你答应了吗?不对……完了完了,我怎么忘了,听说宗主曾经逼皓晨师兄答应,不能提跟你结为道侣的事.....”
小姑娘满脸凝重,陷入了思索。
“道侣?那也太远了。”采儿干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什么?!”陈樱儿大惊失色,握住采儿的双手,几乎声泪俱下,“你为什么不答应呢?采儿,难道你不喜欢皓晨师兄吗,他那么好看跟你一样厉害对你还那么温柔,你们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不要错过了啊呜呜呜……”
“樱儿,你冷静一点。”王原原坚持地说,“还是要看采儿自己的心意。”
“好、好的,对不起。”陈樱儿的头顶仿佛有狗狗耳朵失落垂下,“如果采儿你真的不喜欢皓晨师兄,呜呜呜……当然是以你的心意为重,呜呜呜呜....”
“也不是……”
院墙边的火棘在春天里反倒收敛了火红的色泽,变成一种柔软的淡红。太阳火棘含了一缕太阳真火,在夏季和冬季时红得明艳灿烂,而在春秋两季就会将艳色收起,伪装得温文尔雅,悠哉悠哉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
太阳火棘在院子里长了一年多,已经占满了整面墙,眼看就要朝屋顶进发了。
极具侵略性的植物,在不动声色间完成进攻。该咄咄逼人时绝不后退,该低调时就敛起光华。
采儿走过去,捻了一颗火棘子在手上。微温的灵力在指腹跳动,传递着丝缕的暖意。
我拿不定主意。”她吐出一口气,以往满不在乎、潇洒开朗的神情,现在缠绕上丝丝迷惘,“我只是….我觉得我喜欢小蛟龙的程度,比他喜欢我要差很多….差太远了。”
陈樱儿小心翼翼探头,瞅了一会儿她的神情。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小心而困惑地问:“喜欢的程度……这怎么分得出来?恋慕之情还能测量一下吗?只要你也喜欢皓晨师兄,你们就先在一起试试呀。以后不合适了就分手,多简单。我们是修士,又不需要遵守凡世什么从一而终的破规矩,彼此喜欢就能在一起,不用顾忌什么。”
她说得理所当然。
采儿斜眼看她: “你还蛮想得开嘛。”但王原原也帮腔:“樱儿说得对,要先在一起试试。听说他们妖族都会谈很多段恋爱呢。”
“采儿采儿你瞧,原原姐都知道。你呀,看着没心没肺的,其实跟那谁,韩羽一样,心思都在修道上面。”陈樱儿得了支持,更加振奋,摆出一副情感专家的架势。她问:“你对皓晨师兄有没有淑女之思?”
这个问题,采儿已经考虑了三天,算是想得比较清楚。“我喜欢他,不然当时也不会那么生气。”她想说不会因为误会他喜欢雅婷而生气,但没好意思说出来,“但是,我一时之间没办法回报他同样程度的感情。所以…”
“所以什么?”陈樱儿同学难得如此有气势,目光咄咄逼人。
采儿同学难得如此蔫巴巴,低头说:“那,我就是觉得,如果我不能用同样程度的感情去喜欢他,对他不公平.....啪。
陈樱儿同学霸气地拍了一下采儿同学的头,成功让后者捂着头一脸懵逼。
陈樱儿绷着一张小脸,叉着腰,恨铁不成钢:“采儿,你怎么这么笨!”
“啊? ”采儿匪夷所思。
“我问你,假如你深深地恋慕着一个人,并且你向那个人剖白了心迹,你最欢喜的回答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陈楚楚就顾自宣布,“当然是‘我也恋慕你’啦!至于谁喜欢得更多、谁喜欢得更少,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长长久久,感情自然会升温。相反,如果两人磕磕绊绊地走不下去,再深刻的喜爱也会被磨平。”
总而言之!”陈樱儿深吸一口气, “如果不真正在一起、认真对待彼此,是不会知道双方的感情究竟多深的!”
王原原在一旁象征性的“啪啪”鼓掌,: “樱儿这方面还是你懂啊!”
陈樱儿眼中精光一闪,矜持微笑: “还好啦。”
采儿却仍皱眉反驳:“就算他不在意,我也不能随随便便.....”
“什么叫随随便便? ”陈樱儿手一挥,斩钉截铁,“你自己在这儿纠结,唯恐自己的喜欢不够多——这件事本身,不就说明你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更在乎他吗?不然的话,可随着自己的心意,开心了就和他在一起,不开心了就直接离开,何必在乎那么多?”
“我……我这叫有责任心。如果承诺了又做不到…...”
“你想承诺什么?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陈樱儿瞪大眼睛,“你想得好远。连道侣都会分手,你现在才刚被告白,就想给人家承诺一生一世,这还不够喜欢?明明是很喜欢皓晨师兄才对吧。你看看人家林鑫三年里换了五六七八个了!”
一旁的王原原积极发言: “打住,我觉得林鑫这厮不能作为例子。”
采儿还在挣扎,试图找出任何一个逻辑上的漏洞:“不对,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想从感情上伤害他...”
“那你就直接拒绝他。”陈樱儿用出手锏,“单恋被拒绝,不受伤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让对方死心等待时间治愈一切。”
采儿陷入沉默。拒绝?她想起微醺春日里的海棠花雨,被阳光包围的温度,他话语里的奇异而深沉的含义....她不认为那是可以被轻易斩断的感情。她不认为他会斩断那份感情。他说的, “但你转身了”,就像在宣告什么.....
陈樱儿圆圆的眼睛发射出睿智的光芒,仔细地检验着好友的每一寸表情变化。她头一次像现在一样清醒机智,虽然好友保持沉默、神情复杂,她却鬼使神差地明白了对方的担忧。
“采儿,我的确很喜欢皓晨师兄的脸,也很欢喜看见你们是彼此的情缘。”陈樱儿着力强调了一下“脸”这个字,“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最关心你的感受。如果你是因为担心对方今后可能纠缠你不放...…”
“我好像并不担心。”
“也是,皓晨师兄的人品还是.....”
“不,我是说....我刚才仔细想象了一下。假如小蛟龙今后真的纠缠我不放,我也不觉得讨厌。”
站在满墙新绿前,她的好友露出一个恍然的微笑。她向来知道采儿是个美人,但当明媚的笑意在她眼里流转,她才发觉那份美丽已经到达了一种让人心惊的地步。清新如百花摇曳,又似霞光绚烂流淌。
陈·颜狗·樱儿呼吸一滞,愤怒地质问自己:你为什么不会画画?你为什么不能把见过的美人都画下来?陈樱儿!我唾弃你!
王原原就直接多了:“采儿真好看!感觉是皓晨师兄配不上。”
采儿对她们一笑,又若有所思:“也许………我之前误会了他的意思。但现在我心中有答案了。”
“误会? ”八卦陈樱儿耳朵一动,“什么误会?什么答案?”
采儿忽地恶劣一笑,凑近过来,低声说:“不、告、诉、你。”
陈樱儿鼓起了脸蛋,但她没有再问,而是推着好友的背,把她往院子门口推,嫌弃道:“快去快去?”
“去哪儿?”
“你有答案了就要告诉皓晨师兄嘛。”陈樱儿心急得不得了,“我都被你吊胃口吊死了,皓晨师兄岂不是更着急。快点快点,出了结果一定要告诉我啊!”
采儿轻咳一声:“我还要先问问他在哪儿…....”
“不用不用,根据《北斗八卦志》记载,这个时间皓晨师兄除非出门在外,否则通常会出现在洗剑池、引雷峡、照晴湖三个地点,而你在相同的时点可能会在群芳林、冰火谷、烟海阁,其中洗剑池与群芳林很近,引雷峡与冰火谷很近,照晴湖与烟海阁很近。你们相遇的可能性很高,相遇后相约同路而行几乎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
陈樱儿迎着两人震惊的目光,信心百倍地伸出一根手指: “我在来的路上特意问过了,根据可靠的线人报告,皓晨师兄今天出现在了照晴湖,现在你过去应该能直接碰见他!”
“樱儿,让你修仙我忽然觉得是屈才了……”
“别磨磨蹭蹭了,快走!”
少女意气风发地注视着采儿远去。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渐渐地,那笑变成了要哭不哭的表情。
“呜呜呜呜我太感动了我粉的情缘是真的呜呜呜……”
“樱儿你不要哭了,冷静一下.....”
……
照晴湖实则距离青云峰不远,但因三面环山,而显得格外幽僻。湖边生长了一大片白梅,花开时好似点点繁星,映在湖面便又增一重丽色。三月下旬,白梅花期已过。新叶油润翠绿,也生长得很是热闹。
湖边零星有几座亭子,都各自起了名。其中一座离湖面最近的叫“不系亭”。不知哪年哪月哪位师门前辈,还找来了一叶独木舟系在亭边,还立了块湖石,上写:就要系。
边缘风化,落款磨损,无声昭示着很多年前的旧事。
“你又在喝酒?昆仑剑修皓晨,不想还是个酒鬼。”
“师妹三天不曾理我,我心伤苦闷,只能以酒浇愁……却只是愁更愁罢了。”
“这般可怜么?分我一杯,我瞧瞧这让人发愁的酒有多好喝。”
采儿在亭中坐下,斟一杯酒水仰头饮尽。酒液微凉,带着雪意和梅花的冷香。
那人含笑看着,问: “如何?”
她放下酒杯,睨他一眼:“同海棠谷中的酒是同一种。”
“师妹好眼力。”他好似能找着任何理由恭维她,偏偏还说得极为真诚,“我这几日都饮的这冷香酒。”
“似乎很少见你重复喝同一种酒。”
“是。不过我总想着……如果喝同样的酒,不知能否让同样的好事发生。”他柔声说, “譬如,现在我便知晓,原来师妹对我也是很了解的。”
他的眼睛明亮惊人。春风会让世界焕然一新,而他的神情也像被春日花雨洗去了什么伪装。不再是温和的、雅致的、让人觉得恰到好处的,而是灼热、向往、异常的专注。像初春忽然变成了盛夏。
她忽然想到了院子里那不动声色间就侵占了大半院墙的太阳火棘。那是之前小蛟龙送给她的。
什么人送什么样的礼。
她没来由得有些恼怒。这种别扭的、细腻的的心思,其实应该叫羞恼,只是有人不愿意承认。
她故意刁难他:“谁了解你了?难道谁了解你,你就会多看一眼?”。
他怔了怔,面上笑意更盛,还伸手想来拉她——被她冷酷无情地拍开了。
“除了师妹,还有别的谁?我竟是半点不知了。”他心甘情愿伏低做小,说起软话来别提多熟练了,然而那眼中的灼灼之意却反而更盛。
“小蛟龙,”她平静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皓晨稍稍敛去了笑意,道:“我的回答不会改变。终我一生,我只想要一直看着师妹,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
他的师妹托着下巴,淡如雨雾的眉毛轻轻一动,眼中有波光流丽,好似揭开一场飞花迷梦。她自然是绝美的,但这一点并不重要。她是她,这就够了。
“仅仅是看着我吗? ”她反问, “那么和之前相比,又有何不同?”
“不同在于...”他的笑容更淡了些,眼底泛起些许波澜,“此前若师妹要同我告别,去到别人身边,或者去往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也会忍耐着,微笑相送。但现在我即便让师妹不快,也绝不会放手。”
不光是这样——他想,不光是这样。是他血脉中天生的仇恨是未来不可避免的堕落。纵然他用血肉之躯去抵挡,但伤口中流下的血与火也仍然会污染她的光芒。到了那个时候,当她看见一切尸骨砌成的真相后,她会如何?他不愿意想。
——卑鄙。他斥责自己。另一个声音却冷漠地反问:那又如何?他给过她机会,告诉过她应当如何选择,然而她自己转身了。他不是圣人,不是她心目中的正道剑修,他卑劣自私,只想假装将她推开,实际死死抓住她不放。
——你明明知道她会转身,对不对?
是。他知道。他了解他。
青年听见内心激烈的声音,却只微微一笑。
像现在一样不就很好?他的采儿一无所知地坐在这里,一无所知地明亮而圆满着。
“果然是这个意思。”她点点头,“我就说么,我误会了。亏我还纠结了好几天。”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流露出些许不解。
看得采儿简直想狠狠踩他一脚。她想,这个人太让人生气了,简直是撩而不娶的渣男行径,决不能让他出去祸害别的可爱女子。
“你傻么?你自己身体什么样不清楚?我去你看不见的地方做什么,让你自己发病时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或者自虐喝毒酒?啊没错,这样一想,其实我早就被绑在你身边了,毕竟我不可能眼睁睁见你病痛,自己却不管。”
皓晨心中一动,刚想回一句“那再好不过”,却被她抓住手臂重重拉了过去。在刹那的茫然间,他只觉有人倾身在他面颊上一吻。是迎面吹来的飞花,也是踏入现实的迷梦。
“所以,我觉得稍微可以再加一点,比如这样。”她说得十分淡定,除了面颊和耳朵都微微泛红,“不然的话,我不就太吃亏了么?”
他怔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倒向一边的姿势。她推了他一下,他却一动不动,好似被人下了定身术,变成了一尊精致的雕像。
——你要保持忍耐,保持沉默。你生来就在正邪之间,注定用一生来填补世界的罅隙。
穿透层层叠叠的记忆,那个漠然的、悠然的声音在告诉他。一遍又一遍。
——背负着一切骂名而死去,才能偿还血脉带来的孽。
——龙皓晨,这是你的宿命。
他的宿命……
—— “你只有两个选择:毁灭自己,或者毁灭世界。你要怎么选?
他想......
“我想……”
少年终于能够动弹了。在停滞了足够久的时间以后。她正伸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嘀咕说“你是被吓傻了么,我有那么可怕么。”
他捧起她的脸,抵住她的额头。沉默忽然降临,只有风穿过不系亭,经过古老的独木舟和石头上的题字,往湖的对面奔去。
他迟疑地、虔诚地,在她唇角落下极轻的一个吻。
那几乎不能称为一个“吻”。那是世界上最后一只蝴蝶,落在了最后一朵蔷薇花上。
“我的宿命……是跟你在一起。”
(师妹番外算是晨曦这篇文章的平行世界,两篇文章没有什么实际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