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处境和我的处境加起来，便足够地狱了。
深夜十一点半，雨别放下最后一份公文，望着干净的一边桌面发神。
他本想去问问看若伊口中的“海渊”究竟是何种状况，又想到海渊极有可能同样身处黑夜之中，此时叩扰，不知是否会有回应。
只是不去问罢，雨别也睡不着。建木祸乱罗浮生灵，他自然是不能坐视无睹的，奈何仅有一个办法……
雨别搁下笔，深觉疲惫。假设水淹建木，龙师绝不会答应，他在焦灼中左思右想，还是做不出决断来。
鬼使神差地，他用心神在叶子中发了个“在吗”，已是深夜，加上他深思熟虑的时间，凌晨，万籁俱寂。
“在加班，不影响，”莹莹微光从叶子中发出，雨别倒没期待着回应，如今却被吓了一跳。
龙尊大多活不到在仙舟能够称之为“长寿”的地步，猝死也是一种高概率病症，尤其是没有朋友与孤寡为伴的饮月。
雨别没有朋友。
自他醒来之后，便被赋予了许多责任，而他也全权接受——雨别既要和龙师夺权，又要和罗浮周旋，于他而言，最好的归宿便是寿终正寝。
他的确没遇到什么说话投机的人，也没空去找寻——若是来世能去往星海游荡，他便又要担心族内的安危了。
是左放不下右又牵挂，才换来如今这个尴尬的处境。
此时的海渊已是凌晨一点，若伊倒不是想加班，只是睡不着觉——她睡不着又无法去打扰明日还要执行任务的同伴，便决心再批掉些堆积的工作。
还好，都是些不那么急的，拖个一天也还好，早个一天更好，她便早写批了，免得生事。
深夜传出的“在吗”一时间叫她一愣，随后便恍然大悟，同时天涯沦落人，深夜加班劳碌魂，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放下笔，应了个“在”。
若伊补充道，“现在是凌晨一点，没有时差吗？”她还是很体贴的，至少有自己的底线——不会和一个正在进行重大工作的人聊闲天。
“没有。”雨别思来想去，也只憋出来这一句话来。又不是约会，不必过多拘谨，但即使是交朋友，于他而言，也是需要军事参谋的。
但是雨别没有朋友。所以雨别没有军师，因此雨别没有朋友。
若非这神奇的叶子能用心声交流，雨别也不会大半夜去问——身为饮月君，他自然是要恪守礼法，少言多做，“不必浪费时间在一些无用之事上，”龙师如是向他教导道。
但雨别还是鬼祟地选择使用叶子，毕竟日常无话可说，也不能说，他合该是忙里忙外的衣不解带天天打坐，只是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便觉着身心疲惫。
若伊也有同样的感觉。
因为前前不知道多少代出了一个身中二十三刀卒的若伊后，白鸽庭渐渐无法再掌控海渊的全部——什么牛鬼蛇神全都冒了出来。
因而她刚上任之初，失踪的权贵数不胜数。她不习惯拘束，但显然，命运不会给她自由的机会，也没机会多想什么。
每天处理纠缠带来的烂摊子便已经够呛，她来不及去想什么未来退位的规划，只能像驴拉磨盘一样亦步亦趋地转着既定的圈。
有时在深夜里，她便坐在椅子上细想这折磨何时才能结束?可她又不舍得了，白鸽庭不错的几个苗子还在茁壮成长，她必须为他们保驾护航，不惜一切。
如果可以，若伊恨不得一头撞到厚重的水泥墙上，让脑子里的浆糊全部溅出来，停滞一切思考，然后舒服地睡过去。
但是她不可以。若伊的衣袍越来越厚实，体内的侵蚀一刻不停地蔓延着，扎根在心脏，如蜘蛛网细密笼罩了她的半个身躯。
她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但是还好，如果不出意外，她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她可以准备许多后手，就像企鹅妈妈在冰海下必要多找些鱼才是，即便困难重重，那也是考验。
若伊一向如此，她严肃，但是不冷漠，她会永远包容海渊，就像一位合适的继母。继母一直在换，但是海渊一如当初。
若伊不会梦到前世，对于人们来说，那就像重启软件一样，记忆变了，人还是那个人，至于她曾经究竟是怎么想的，无人知晓。
因为海的代行者没有人权。若伊不是人，所以没有这项福利。
如果说，有什么能叫她坚持到如今，那便是人格中的那丝永不变化的“代行者”。若伊喜欢人类，就像一种……初始代码，永远刻在她的脑海之中——那是第一任若伊种下的果。
在海渊童话集里倒是有不明确的记载，说的是什么来着？概括一下，便是“人会变，神不会变”。那是歪理，已经被论证的歪理。
可稀奇的就是，无论若伊是阳光，胆怯，凶残，冷漠……自始至终，海渊依旧照常运转着，她们留的后手不计其数，她们的初心从未变过。
每一个若伊醒来，便朝海渊奔赴而去——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一种本能，仙舟有句古话，“飞蛾扑火”，大概也有些关联。
若伊并不对自己的存在而感到迷茫，只是，有些时候，她会产生些迟疑犹豫的矛盾。当她第一眼看到伤亡名单的时候，是心惊，往后几百年，再看时，她便心如止水了。
她用最理性的方法去对待纠缠，她每年都要花大笔资金在科研上，她亲自分出力量帮助一线战场，她……做了很多，却只是在延缓自己的死期。
她并不畏惧于自己的死亡，如果卑劣求生，那算不得什么高贵——只是……
如果所作所为皆毫无意义，那些牺牲的人只是白纸黑字地浮于表面，那些科研的结果只是一种谬论——
那好像也没什么。
于是若伊叹了口气，用心声回聊道，“据说猝死的概率还挺高的，”她没时间去想什么意不意义的，麻痹就麻痹吧，累了。
“还好，无碍，”雨别浪费了四个字，说了和没说一样，但收获了来自同类的安慰——起码遭受这种隐形折磨的不止他一个，便觉得心境豁然开朗了。
权利和财富的代价在一些人身上，只是无用的烦恼，而在这夜间对话的两人身上，便是大折磨了。他们都不是没有基业就闯荡不出一片天的人，就算是净身出户去宇宙间流浪，就算风评不好，光靠脑子就能混得不错。
被当作工具压榨着工作几百年，可不被压榨，又怕族群自己支棱不起来——丹枫的力量又不能随意送龙师，若伊一走纠缠又要来嚯嚯海渊人民的精神状态，是进亦忧退亦忧，天下却一直好不起来。
就像羊了个羊第二关的增殖加强版，想想都觉得有病。
可惜，世界就是有点大病在身上，同病相怜的人难找，缘分更难找，偶尔聊个三两句，也算是两人生活中极少的一抹亮色，不留人去遐想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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