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霍君华昏昏沉沉的时候愈发多了,云舒为了侍奉汤药,几乎是长住在杏花别院了。她心系霍君华的病情,人也因此瘦了一圈。袁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抽空便帮忙照料,生怕云舒累垮了身子。
袁慎安慰道:“快要开春了,等到春暖花开,说不定夫人身体就好了。”
云舒点头。然而她眼中的忧郁如同初春山谷中的雾霭,浓的化都化不开。
王姈终于求得文帝旨意能够探望彭坤,她特地准备了酒菜,怎知刚到廷尉府就发现他已气绝身亡,死因乃是旧疾喘症发作,也因单独关押从而错过救治时机。凌不疑认定是凌益所为,奈何苦无证据,只得愤愤离去。
彭坤之死意味着线索中断,凌不疑借酒浇愁,独自在雨中崩溃痛哭。程少商看着心疼不已,上前轻轻抱住对方,表示未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自己都会站在他的身边。凌不疑刚要向程少商坦白身份,霍君华病危的消息突然传来,令他话到嘴边又咽下。
待他们匆忙赶到时,杏花别院已如处于阴阳两界之间了。崔祐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华的榻边无声垂泪,阿媪已哭的眼眶干涩,声哑气噎。对面袁慎端正的跪坐在旁,目漏哀伤。云舒木然的瘫坐在床沿,她把霍君华的手轻轻搭在脸颊旁,珍视的虚握着,仿佛在从中寻找一丝慰藉。
“小君华,小君华你醒醒……”崔候握着霍夫人的手,不断轻轻呼唤,然而榻上之人始终昏迷不醒。
程少商泪流满面,凌不疑却如一座积雪万年不化的高耸山岭站在一旁,沉默而冰冷。
众人一直守在屋内,当夜色笼罩别院时,屋外雨势越发猛烈。直到半夜,崔祐觉得手上一紧,立刻直起身子连声呼唤,果然,霍君华毫无预警的醒了过来,并且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这几个月来,程少商也常来陪伴霍君华,可她从未见过霍君华脸上露出过这种神情——霍君华不再是往日那个撒娇刁蛮的少女,而是一个饱受伤痛岁月磋磨的成年妇人。
她定定的看着崔侯,呓语般喃喃着:“阿猿,阿猿…你摘杏花来了么……”
“我这就去,你最爱杏花了,你要多少,我都摘给你。”崔祐强忍泪水,连声道。
“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货,我早就该嫁给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给你,我怎会落到这步田地……”霍君华静静的躺在榻上,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向两边。
“阿猿,我对不住你啊……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辈子还了……”霍君华虚弱的扯了扯嘴角,然后她又偏头望着云舒。
霍君华努力撑起身体,伸出苍白细瘦的两条手臂,轻柔地托起云舒的脸庞,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我的阿好,受苦了啊……是阿母的过错。”
云舒握住母亲消瘦冰凉的手掌,喉头如被什么堵住般,一时间竟无法挤出半个字,只是不住地摇头,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
霍君华抬眼张望着,等看到凌不疑,她沉声喊道:“过来。”
崔祐领会,连忙退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他们母子。
凌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发颤的伸出双手。
霍君华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着他,目光中喷发的不是对着崔侯时的深情与痛悔,也不是对云舒的疼爱与难过,而是一种火热的,强烈的,激动的情绪——“不要忘了我们的仇!”
凌不疑定定的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绝不会忘。此仇,必报!”
霍君华直直的凝视着他的双眼:“好!”随后她颓然倒回榻上,最后望了一眼云舒,眼中满是不舍,然后她仰望着头顶,呢喃道:“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记着你……”
这是霍君华最后说的话,然后她的手从凌不疑手中滑落,气息均无。
崔祐犹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后抱着自小心爱之人渐渐发冷的躯体,放声大哭;屋里屋外的奴婢们也随同哭了起来。
一夜大雨滂沱,刚开出来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头一晒,山风一吹,细小粉白的花瓣如芦花飘雪,盖的满山缟素。
去都城里报信的人还没回来,灵堂已经设好了。
崔侯哭的几次昏死过去,程少商就让侍医熬了碗厉害的安神汤,哄着哭的头晕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说那是提神醒脑的补药,这样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后事。
将沉沉睡去的崔侯托付给奴婢照看,程少商才去了静谧的灵堂。
凌不疑早已屏退众人,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灵前,背脊挺直如剑,肩膀宽阔如岭。程少商忽然觉得眼睫有些刺痛一—无论灾祸还是惊变,无论悲伤还是苦难,凌不疑永远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样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样亘古不变,让身边的人无比安心。
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恐怕无人知道。
“阿姊醒来了吗?”凌不疑回过头来,面色苍白,睫如长羽,眼中有种奇特的虚无孱弱。
程少商轻轻摇头,回道:“还在睡,医士说阿姊这胎月份尚浅,加上连日劳累,又伤心过度,眼下得好好静养才是。”
云舒当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地久久不能回神。突然之间,她身形一晃晕了过去,眼看就要倒下。幸亏袁慎眼疾手快,及时将她稳稳揽入怀中。周围众人见状,瞬时从悲痛中清醒,忙不迭地唤来医士为其诊脉,最后查出云舒已怀有身孕一月有余,由于孕期尚短,初诊之时,那位医士也有些拿不准,反复探查脉象数次,才最终确认这一消息。
她此刻正沉睡在房中,尚未苏醒,而袁慎则始终守在一旁,悉心照料。
凌不疑垂眸:“生老病死总是难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亲厚,再舍不得,也总有分别的时候。”
少商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便道:“纵然生离死别难免,可只要心里有着惦念,无论是在九泉之下还是千里之外,都不能真正将你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