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福南一日公务繁忙,殚精竭虑,拖着那如铅般沉重的身躯,软塌塌地躺在榻上,须臾间,便恍恍惚惚地入了梦。
福南只觉自身于茫茫云海中,茫然四顾,周遭环境尽收眼底。行至一处,忽见一楼梯,福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忽地,面前云雾渐渐消散。
只见一女子朝他招手,其身量苗条,面若桃花,笑靥如花,云鬓高耸,榴齿含香;腰肢纤细,蛾眉微蹙,宛如仙子下凡。
其服饰恰似《洛神赋》中所描绘:扬轻袿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云海。
(永乐宫壁画为参考)
(取于B站up主:很瘦的香香)
福南见此女子与众不同,气质娴静而又神圣。
“随我来。”此仙姑作道家之手势,飘飘然如仙风。对着福南轻声说道。
福南疑惑地跟着那仙姑,问道:“我是在何处?”
那仙姑闻之不语,只引着他往一处仙境去,福南随之走来,且见一牌坊,曰“太虚幻境”,转过牌坊,便是一宫门,上横四个大字:孽海冤城。
福南望之,不胜惊奇,且见仙姑朝远处一招手,俄而有一众仙子飘然而来,引着福南走进仙宫之中,那一处处的幻景渐渐浮现,真真是令人惊叹不已。
然福南须臾间便觉有异样,于那一处幻景之中,遥见一女子身披翟衣凤冠,亭亭立于塔楼之巅,神情凝重且悲沉。
福南正自默默思忖,又一幻境陡地现于眼前。只见一男子身着虎纹红袍,与一凤冠霞帔之女子手牵着手,二人相视而笑,真真是幸福美满之至。
复又往前移步,眼前赫然现出一个与福笙相仿模样的女子,她身着大红衫,头戴翟冠,怀中抱着一小儿,端端坐在一张雕琢精美的椅子之上。
福南眯着眼细瞧,只见那椅后有千万只手蜿蜒爬来,仿若要撕扯她的衣裳。
行着行着,猛地望见了一个老者,身着红袍,端坐在太师椅中,望着那满天飘舞的大雪。
“这……这是?”福南正思量,那仙姑手轻轻点了福南的额头,福南只觉头目森森,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这……我为何会做此梦?”福南猛然惊醒,思量着梦中奇景,忽地传来阵阵敲门声,只见林必简神色慌张地跑至自己面前。
原来,林必简并未入眠,正埋头研究着手工品,忽闻房内传来一声惊叫,他也顾不得其他,径直推开门,冲向福南身旁。
他焦急问道:“福南,这是怎么了?你怎会出了这么多汗?”见福南衣衫尽湿,不禁担忧起来。
然福南并未听见林必简话语,直到林必简多唤了几声才发觉,定了定神,轻拍林必简的手安慰道:“我没什么事,就是做了个梦罢了,也不打紧。”
他往窗外瞧了一眼,又道:“眼下夜已深了,你怎还不睡?早些睡去吧。”
林必简挠着头,拉着福南的手说道:“呃……但福南你,衣裳现也是湿透了,要不换个衣裳再睡吧?”
福南听了,心下思忖道:“这林必简倒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于是笑道:“如此也好,只是这深更半夜的,我又如何去寻衣裳来换?”
说着,他褪下了衣裳,交与林必简。
林必简接过了衣裳,忙道:“我去寻人,让他找一件福南你能穿的衣裳来。”说罢,便匆匆而去。
见林必简取了衣裳出门去,自己也无睡意,只得移步至书桌前,凝视前日福笙所写之书信,提笔蘸墨,于一纸之上作一文。
“見字如面,阿姐、四弟安否?三弟一切皆安。
餘近日於縣中理事,忙碌之甚,慨然憶往昔歲月,尤念爹娘在世之日……
未知阿姐與銘風相處若何?餘察阿姐近日信中未言及銘風,往昔汝常告餘其事,豈有爭執?抑或別有他故?
唉,餘亦不便多言,唯願阿姐諸事順遂。
三弟福南。”
写罢,那林必简便取了衣裳回来,福南换好衣裳,躺下安歇。林必简见福南已睡下,这才放心地离去。
……
次日卯时,福南迷糊醒来,一众仆从也入了房,拿着官服官帽,为福南更衣。
先着夏布制成的白贴里,近日天渐暖,福南只在外着一身官袍,自木盒中取过乌纱帽后,便离了房门。
福南出了房门,见那府内前堂的花开得正盛,便驻足观赏了一番。
那花儿或红或紫,或白或黄,开得极是艳丽。福南心中暗叹,这花儿虽美,却也不过是须臾的繁华,终有凋谢之时。
正思忖间,忽闻一阵人语传来,福南忙循声望去,只见林必简身着直裰,头戴小帽,匆匆跑来。
福南见林必简跑得甚急,忙一把拉住了他,又遣仆从去房里取些水来。
林必简气喘吁吁,待喝到了水后才道:“大…大人啊,昨夜寺里竟死了个和尚,那样子真真是骇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线索没有?”福南闻此言语,惊愕不已,待定了定神后又重新问起。却只见林必简摇了摇头,茫然无措,不知从何查起。
福南思忖片刻,道:“且先引我去看看吧。”
林必简颔首,引着福南朝着殓尸房行去。一路上,林必简又道:“近日本府城中也听闻了大人所破之案,皆感大人一人破案甚是不易,便遣了一人前来相助于你。”
“此人是谁?现今身在何处?”福南话音刚落,林必简便忙答道:“正在殓尸房候着你呢!”
“呀!”福南唬了一跳,忙加快脚步,林必简亦是小跑着紧跟其后。
殓尸房内,一个老忤作正检验着寺僧尸身,案台旁立着两人,一个是钱秀明,他拿了手帕捂住口鼻,皱着眉头看着;另一个乃是林必简口中之人士,其貌沧桑,观之貌似不惑之男子。
且见他身板挺直,面容冷峻,眉宇间威严毕露,背手而立,从容淡定地望着忤作验尸,不见惊色。
“大人。”老忤作忽启唇,手指向尸身手腕处一紫痕,道:“此手腕处有红印儿,想是有人抓着他了。”
他又将手指向尸身头颅,缓声道:“这眼睛皆暴红了,观其模样,许是上吊已久啊。”
钱秀明这才接了话,“是啊,彼时是一小僧人推开房门,便见他上吊死状,唬得险些疯了。”
老忤作待钱秀明言罢,又道:“不过双眼暴红,脖颈一处勒痕乃上吊后之常状,那双腕一痕着实蹊跷。”
钱秀明亦颔首点头,沉默片时后又问道:“如此这般的案子,先前可曾发生过?”
老忤作闻得此语,停下手中动作,细细思量良久,“若说从前……倒是有一案与之相仿。容我想想……”
正当老忤作追忆之际,钱秀明身旁一中年男子忽而开口,“万昌二十六年,焦尸案,然当时有一小儿得以存活。”
“大人记性真好,正是如此。”老忤作笑道,又低下头细细验尸,道:“想来彼时那娃儿,许是受惊过度,亦一时不敢言语,后才知晓那屋中死者乃其娘亲。”
言及此处,言语间无不对先前那孩子心生怜悯,不胜唏嘘,“年纪轻轻就没了娘,好在被其祖母接回家中,也不知如今过得怎样。”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响,接着大门被推开,来者正是福南。
“大人来了,那下官便先告退,去忙茶叶之事了。”钱秀明闻声回首,拱手作揖,须臾便走出门去,屋内只余三人。
福南挥手叫林必简与忤作留在屋内,自己则与那男子一同到室外。
一番盘问才知,那男子名唤海相廉,年近知命,原为府城忤作,因往日里破案如神,遂被曾任刑名师爷。
后来不知怎的,竟淡出官场,做起了教书先生。传闻他行为怪异,引得知府厌弃,遭人算计。这些消息福南在先前也略有耳闻。
不过见他与传闻大相径庭,反而是一副端庄肃穆的模样,福南料想他必是得罪了权贵,遭人诋毁。
“那海先生,咱要不去那寺瞧瞧?”福南说道,海相廉也点了点头。
却说海相廉与福南二人出了县衙,乘牛车往那寺去了。
待二人去后,那老忤作进得房门,将尸身收拾停当,便扭头盯着案台上的一本书,此书似是记载着一人传记。
正欲翻开查看,忽闻外头传来敲门声,只听有人道:“开下门,我有物落在此处。”
这声音听着恰似县太爷福南的声音,老忤作也不生疑,匆匆跑来开了门。
孰知,门外却空无一人,他摇头晃脑,在屋外寻了一番,浑然不知身后已冒出一黑影,模样恰似个女子,其发丝乱飞飘动。
却说那老忤作却不见鬼影,只进得屋来,心中疑惑。
刚关上门,身子忽地僵直,双手亦不受控制地举起,恰似有人抓着他的手腕一般。
他身不由己,缓缓前行,拿起那燃烧的蜡烛,滚滚烛油流向他的手,烫得钻心。
恍惚间,他望见自己的手腕逐渐发青,方知那僧人是如何死的。
“怎的……怎的这般……”他双目通红若血,凄绝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脸颊,实难料到这尘世果真存有妖邪鬼魅。
他的喉头挤出嘶哑且瘆人的嚎啼,希图引得屋外之人留心。
奈何,百般皆是枉然,他的声响被壅蔽在这阴诡之境,屋外之人全然未闻。
他眼睁睁瞧着自家的双手受了操控,把蜡烛掷于那书卷之上,任其烈烈燃烧。
继而,又将验尸的利刀执起。老仵作惊惶地瞅着刀刃,却只得眼巴巴望着它徐徐逼近自己的颈项,自身却无半分还手之力。
俄顷,殷红鲜血犹如泉瀑一般自他的脖颈喷涌而出,溅洒在地,汇成一汪赤红的血泊。
他只感一阵钻心剧痛突然袭来,几近要昏厥过去,喉中发出最后的一缕喑哑之声,乃他最终的挣命。
呼吸愈发艰涩,每一回吸气都似被熊熊烈焰炙烤,肺腑剧痛难禁。倒于熊熊大火之中,命绝魂消,双目圆瞪不瞑。
且说外头人见老忤作那屋燃起大火,慌忙叫人拎水桶救火去。须臾,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众人皆惊惶失措,手忙脚乱。
……
且说衙内走水突起之际,福南与海相廉恰至寺庙,遂匆匆忙忙往案发之处行去。有一僧人说道,那目击的小僧人适才上完早课,想必正在回房途中。
那僧人指明了道路,福南拱手谢之,就要拽着海相廉一同前往。海相廉却言:“大人,下官还是先去那案发之所查看一番,去去即回。”
福南欣然应许,独自一人去寻那小僧人去了。海相廉望着他的身影渐去渐远,这才随着那指路的僧人去往案发处。
行至屋内,那僧人徐徐开门,便即刻后退,轻声念起经文来,想来是那传闻惊唬众人甚矣。
海相廉面色沉沉,敛色跨入房门,望着四周之景,只见先前那根吊死人的绳子仍系于房梁之上,地上尚有翻开的椅子。
海相廉于房间里细细端详着,除却杂乱的鞋印外,其余的并无奇异之处,唯觉有一股鬼魄之气弥漫其间,不禁思量道:“这莫非是恶鬼行凶吧?”
“连你……你也觉出了?”那僧人惊诧道,原来海相廉自幼便通阴阳,能望见常人所不能见之气息。
于他眼中,此间唯有那吊死之僧人犹徘徊回荡,那脖颈之上系着一根绳儿。
海相廉背着手望着那鬼魂,点头道:“正是,你这同僚死得着实冤屈,最好还是请人作一场法事吧。”
“好好好,我自会请人来作一场法事的,阿弥陀佛……”僧人应承,双手合十轻念着经文。
海相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良久之后,除了那已逝的吊死鬼外,并未察出其他异常。
海相廉暗自忖度道:“那恶鬼许是杀了人后瞬间便逃逸了,至于究竟是何鬼,尚未能知。”
且说福南,依着僧人所指之路,须臾便寻到那小僧人的居所,乃是一间斗室。
他轻扣门扉,屋内却阒然无声,等了良久,待他以为屋内无人,正欲离去时,里头忽地传来阵阵跫音。
门遽然开启,正是那小僧人。福南道:“适才我扣了门,你缘何这会儿才开?”
那小僧人双手合十,道:“县太爷,适才我小憩了去,起得有些迟了。”他朝福南鞠了一躬,福南也不得不双手合十回礼。
“那县太爷来,可是要问那僧之事?”小僧人问道,面色淡定从容,不似先前传闻说的惊恐之色。
福南答道:“正是,师父。你可晓得他死前,可遇着了何事?”
那小僧人沉默了片时,便唤福南进屋来,他从一架上拿起了一个木盒,道:“县太爷,我也不知他先前瞧见了什么,只叫我将这盒子收好,交与您。”
言讫,他双手捧着木盒,福南也接过了木盒,“可以打开瞧瞧吗?”
小僧人颔首,福南才缓缓打开了小木盒,只见里头是一支旧发簪,做工精巧细致。
在福南细细端详之际,不想一旁那小僧人眼神陡然一变,变得既激动又狡黠,挑着眉头,戏谑之情溢于眉眼之间,全然没了先前那虔诚之态。
福南只觉纳罕,便轻轻抚了一下那簪子,岂料眼前忽地一黯,脑海中竟浮现出一双手正为一女子簪发的画面来,耳畔似乎也传来一阵低语:“他领到了。”
福南猛睁双目,一时昏昏然不知发生何事,懵懂间望了望四周,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惶恐之态。
待转过头望向小僧人时,他却又瞬间变回起初模样。福南心下生疑,遂手持发簪问道:“此簪予我,究竟是何意?”
小僧人连连摇头,沉默不语。福南见他不语,没法子,只好作揖告别,挪步走出屋外。
行了几步,便见海相廉风风火火赶来,福南忙道:“莫非海先生查到了些什么不成?”
海相廉摇了摇头,无意中瞥向福南手中的小木盒,“此乃何物?”
福南顺着他目光望了望,道:“这是那小僧人给我的,想来应算个线索,先生且瞧瞧罢。”
海相廉接过木盒,打开一瞧,眼前这支陈旧簪子令其诧异万分,“这……这究竟如何?这支簪子怎会在此处?县大人,您从何处得来?可否引我去瞧瞧?”
福南瞧着海相廉诧异的神色,心中暗忖这支簪子怕是有些来头,“就在那小僧人处取得。”
海相廉听后沉默良久,似是觉察到什么,拉着福南衣袖嚷道:“快快带我去!”
“嗷……好好好。”福南被海相廉这一举动弄得茫然无措,只得连连点头,引着他往小僧人处去了。
刚至那小僧人居处,海相廉尚未等福南叩门,便冒失莽撞地推开了门。众人一见眼前之景,皆唬得花容失色。
那小僧人竟已吊死在绳子之下,手腕处隐隐一抹猩红。
“这!真真岂有此理!方才他还活得活蹦乱跳的呢!”福南惊得身子摇摇欲坠,几近站立不稳,难以置信原本身强体壮的小和尚竟这般仓促离世。
那指路的僧人早已吓得瘫作一团,如烂泥般委顿在地,茫然不知所措。
海相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刚回过头来,便瞥见一鬼影,顺之望去,只见那鬼影竟在福南脚下,全然取代了他自身的影子。
海相廉惊疑至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福南,心中已然明了,眼前这位县太爷怕是被什么邪祟附了身。再低头望向手中的木盒子,不禁暗自思忖道:这鬼怪的力量如此强大,实是难以对付啊。
而福南却浑然不知自身已被附身,只觉着海相廉这般盯着自己甚是古怪,心中正暗自纳罕。
“愣着作甚!快快救人去啊!”
且说福南拍了拍海相廉的肩,自己忙跑过去抱住小僧人的腿,竭力顶着,妄图不让他窒息而亡。
海相廉回过神来,忙吆喝着僧人往县衙去,自己也跟着一道去抱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必简方才带了一队士卒前来,各个灰头土脸的,皆是刚救完火,又接到命案匆忙赶来。
士卒们见县太爷正忙着救人,慌忙趋前,将人从绳里解救而出,只可惜为时已晚,那小僧人早已一命归西了。
福南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听着林必简说起衙内走水之事,又听闻死了一个老仵作,先前的线索和尸首也一并烧得没了踪迹。
福南无奈地仰了仰头,心内着实凄苦,几欲落泪。
待他颤颤巍巍地跨出房门时,不知怎的,身子忽地绵软无力,接着便觉头昏目眩,昏死过去。
“大人!大人!来人啊,快叫郎中去!”林必简见福南昏倒在地,唬得赶忙招呼身后之人,自己则抱着福南往知县府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