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镶金边的丞相府马车在皇宫雄伟的朱门前徐徐驻足，青玉身姿优雅地自车厢中款款而出，随即伸手，宛如画中仕女般，协助陆浣与明吟安然落地。德邑立于宫门之侧，瞥见明吟的刹那，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但瞬息间便以无懈可击的礼数掩饰，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礼数周全的问候之后，他轻轻摆手唤来一位身着云锦的宫女，吩咐她引领这对宾客步入盛筵深处。
宫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萧瑟的秋风吹去一片片飘零的花瓣，唯有前日明吟来时见到的南疆菊花，仍旧潇潇洒洒，在秋风中摇摇曳曳盛开得烂漫。走了许久，终于在被橘黄包围的小路的尽头柳暗花明，殿门大开，室内不时传来女子的嬉笑声与宫女太监微弱的交谈声。
那位引领的宫女轻轻施礼，温婉言道：“明夫人，明小姐，此处已至，殿内的事宜自有绮玥姐姐照料，奴婢便不再叨扰，先行退下了。”
明吟的目光流连在这座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其装潢考究，显露出不惜工本的匠心独运，显然是为了营造一种预设的情绪。这与他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她轻轻摇头，心中却已明了，今日的银两恐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抬脚进了宫殿，绮玥便立刻迎了上来，行过礼后：“奴婢在此等候夫人和小姐可久了，总算是来了。”
陆浣轻轻一笑，如春风拂过湖面：“瑞雨长公主亲笔相邀，岂有不去之理？更何况，她与阿吟之间的情分深厚如斯，这份情谊本身就足以成为我踏破铁鞋也要赴约的动力。”
绮玥笑容如春风拂柳，轻声应和着，引领他们落座于最接近阶梯上三座威严宝座的位置，显而易见，这排序无一不透露着昭国森然的等级秩序。在这里，尊卑贵贱，如同经纬线般划分得一丝不苟。
方才落座，太师的小孙女白清之便溜了过来，向陆浣请安过后就腻在明吟身旁，聊完了一些闺中密语，而后突然附在她耳边：“吟姐姐，听说这宴会既是瑞雨公主的生日会，也是送别会？”
“为何这么说？”
“听爷爷说，皇上准备送公主去凌国和亲，瑞雪公主与皇上关系那么密切，怎会让她去？那便只有瑞雨公主了。霜姐姐她们甚至说，皇上备了许多金银珠宝给瑞雨公主做嫁妆！”
明吟眼皮一跳，这几个小妹妹，思想是单纯，但想法也委实是多，叫人听的头疼。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一句“皇上驾到”，殿内立马鸦雀无声，人群迅速回到各自的座位，齐齐跪下。
一袭明黄色长袍逶迤在地，从众人低垂的余光中划过，而后便是淡红与淡粉，必然是瑞雨和瑞雪了。待三人落座，众人起身随之落座。
正当姜晟讲着一些索然无味的陈词滥调时，白清之从一旁凑过来在明吟耳旁嘀咕：“这瑞雨公主的生日宴，满座皆是女眷，这皇上突然驾到恐怕是不妥罢。”
笑笑，端起茶盏，用杯盖将茶上端的泡沫微微撇开，轻抿一口：“他是皇帝，想如何便如何，有何不妥？”
“倒是如此。”白清之低头，思索着。明吟耳根清净了，不由挑眉偏头看看身后的那个小妹妹又在想作什么妖。只见白清之低垂的眸子突然抬起，眼神中闪烁着光芒，夹杂着不可思议的惊诧。明吟莫名其妙：“怎么了？”
“吟姐姐，你说皇上会不会……”她贼兮兮的靠近，嘴唇都快贴着明吟的耳朵了，“皇上会不会借此机会下旨在众位夫人小姐面前立你为后？”
明吟一手摁着她的脑袋将她推开，塞了块杏花饼在她嘴中：“瞎说什么呢，瑞雨公主的生日宴与我又有何干系？你好不容易说服你娘带你出府赴宴，还不赶紧多吃点，省的回了太师府被太师逼着念书时又饿。”
白清之，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被明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顿时忘情地将杏花饼送入口中。而明吟却陷入了沉思：若他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册立她为后，她又能如何抵挡这皇家的旨意呢？她意识到，唯有先发制人才能掌握主动。想到这里，她抬起眸子，凝视着高台上中央宝座上的姜晟。他的开场白已接近尾声，一句“各位尽兴”后，他低头品味杯中的琼浆，仿佛要将所有的深谋远虑都藏在那无声的沉默里。
绮玥命宫女向瑞雨展示众位女眷带来的生日礼物，瑞雨看着那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眼神平淡，早就看惯了这些东西，再多也不过是殿内无用的摆设罢了。
“丞相府明夫人，夜明珠一颗，极北雪族碧洛玉镯两对！”
“丞相府明氏吟，雪梅图一幅，白梅发簪三只！”
瑞雨猛然抬头，目光直直看向那托盘中心躺着的三只发簪，恍惚中，她忆起了她五岁那年在丞相府的后院子里与瑞雪和明吟忙碌而充实，狼狈而快乐的那个下午，纵然是汗流浃背，十指指尖通红刺痛，三人却举着发簪在雪中奔跑着。未若柳絮因风起，那年寒冬，纷纷而落的不止是忽如一夜被春风带来胜过梨花的雪，还有那不逊雪白的白梅，至后来便成了那时手中的发簪和那段肆意张扬放纵的日子。
“墨霜，将那幅图与发簪拿来。”
清单报完，众人看着墨霜走上前，从宫女那端走了明吟的礼物，送到了瑞雨公主的面前。那张画卷自她手上缓缓展开，图上的白梅不似平时的恬静，反而更像是狂风中的战旗，时卷时舒，摇曳生辉，有的虽然被吹落到了尘土之中，却依旧遗世独立，清丽不减半分。右侧附上一串小字，瑞雨凑近一看，不禁念了出来：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姜晟微微侧首，映入眼帘的是那字迹翩然，笔意温婉，无一处不透露着她对他的细腻心思。他目光流转，抬眸恰好与宴席上明吟的双眸相接，四道视线在空中交汇，仿佛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他心中悄然勾勒愿景：若能日复一日，她始终如一地伴他左右，不论是今日的盛宴，还是明日的平淡，乃至未来的每个晨昏，那将是何等的期许，何等的幸福。
“明吟。”
“臣女在。”似是预料他会喊她，明吟自然起身，行至大殿中央，行礼应答。
“今日的生日宴上，瑞雨最为满意的便是你的礼物，你可要何赏赐？”
“臣女不过尽臣女应尽的义务罢了，哪敢求何赏赐？若是皇上委实想赏赐臣女，不若待臣女有需要之时伸手相助？”
她何曾在有需要之时向他求助过？姜晟心中苦笑，在她的心中，他不过也就是关系密切的普通友人罢了，所谓青梅竹马，还不是被当初的那两年断了感情，如今，或许就只是他一人坚守着回忆，不若，他尝试着遗忘吧。
“那朕给你时间，慢慢想罢。”
待明吟坐下，姜晟整敛了表情：“其实今日邀请诸位前来，不止是为了皇妹瑞雨的生日，还有一件事需要与诸位商量。”他环视四周，继续讲道：“我国与凌国商议停战，以保昭国和平与百姓安定，诸位皆是朝中重臣之家眷，想来也是能理解，朕便不绕弯子直言了。凌国对于停战，有一个条件便是公主和亲，众位皆知嫁与凌帝相适龄的只有朕的姐妹，而瑞雨体弱难受北国寒气，瑞雪性格跳脱难以稳妥，二人皆难堪此任。这几日来，朕也着实为此心忧，此事一直搁置着。昨日朕接到消息，若是三日没有和亲公主，凌军便攻打京城，朕属实是无奈，念及城中上千百姓，才想从诸位贵女中择一位予以长主之位，和亲凌国。”
大殿内，除却寒风吹打殿外草木的声音之外，安静得连身旁人的呼吸都几近可闻。何人愿意将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拱手让人？除非有能吸引到她们的条件。姜晟料到是如此结果，他接着道：“和亲公主既然已成为公主，便是我姜氏一族之人，朕保证，朕会使和亲公主的家族在昭国长青，永承姜氏庇佑。”
此言一出，人群开始有了细细碎碎的小声音，有的夫人开始心动了。乱世之中，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家族的长青与皇室的庇佑无异于在昭国稳固地位，日后若是犯了错事，有皇帝的口谕，何人还敢出声？正当有些人开始动摇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声“臣女愿意”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当姜晟目光触及起身的女子，他眼眸深处瞬间燃起了一抹难以置信的火花，仿佛流星划破静夜。右侧宴席上，瑞雪如惊鸿一瞥，霍然起身，玉手拍案，声若裂帛：“阿吟！你意欲何为？”
明吟瞟了一眼瑞雪，却没有理会她激动失态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姜晟：“皇上不是说赏赐臣女吗？臣女所求赏赐便是和亲凌国，但求皇上成全。”
“凌帝早已立后，四妃已满，昭国又是战败之国，位分定然低微。你为昭国丞相之嫡女，倘若在昭国，所能得到的必会胜过在凌国所得到的。”姜晟顿了片刻，挽留之意溢于言表，“你可想好了？”
“是。”
“那……朕便成全你罢。”
“皇兄！”瑞雪急了，而姜晟却不理会她，阴着脸：“德邑，备纸笔。”
言辞甫毕，殿内顷刻鸦雀无声，唯有茶杯破裂的脆响刺破宁静，如丝裂帛，在每一颗惶然的心头回荡。明黄的身影旁，一抹淡粉悄然晕染，烙印在众人瞳孔深处，惊惧与疑惑交织成画。
"姜晟。"瑞雪摒弃了惯常的敬称，直截了当地呼唤他的名字，仿佛这二字已承载了她所有的失望与痛斥，"你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有失体统。"此语一出，宴席上的气氛瞬间凝结，犹如寒冰覆盖。姜晟的目光里，愤怒如暗火熊熊燃烧，却极力克制，未露半分。瑞雪却毫无畏惧，步步逼近，字字锥心："削减宫廷开销，你慷慨赠予他人；打下的基业，你轻易让渡；如今，竟连你挚爱之人也要献给仇敌。呵，好一个无私的圣君！"她冷嘲热讽，直至他面前，质问掷地有声："难道将来，我，瑞雨，乃至整个昭国，都将在你所谓的天下大义面前成为祭品？你的懦弱，实在令人齿冷。真正的明君，绝不轻易退让，国家危难之际更应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如果你执意沉沦，那我便明言，若再这般步步退让，昭国将面临战火侵城之日，我宁愿自陨城墙之下，也不忍见它毁于你手！"说完，她不暇顾及姜晟的反应，决然而去，只留下一阵衣袂飘摇的风声。
明吟挑眉，瑞雪这可真拂姜晟的面子，不过倒也习惯了，她是聪明伶俐，却常常因为性格焦躁而在众人面前失礼，拂了他人面子，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今日类似的情况往日也有过，只是今日她着实是过于欠缺考虑了。
"刚才瑞雪可能误解了情境，她或许揣测我提议和亲是出于对你的保护之意。" 明吟的声音在静谧中轻轻响起，如丝如缕，"是我言辞不慎，导致她对您有了这般误读，以至于言语尖锐。待到合适之时，我会亲自向她澄清，以免误会加深。这不过是孩子气的一时之举，无需太过挂怀。" 她的目光坚定地落在姜晟身上，轻声道："陛下，下旨吧。"
丞相之女明氏吟，饱读诗书，秀外慧中，温婉贤惠，循规蹈矩。外比西施之容，内胜咏絮之才。而今年方二八，碧玉年华，擅作词画，琴棋略通。在此天下动荡之际，昭国危难之间，朕殚精竭虑，夙夜不眠。然则凌国之求难成，为此，朕思前想后，如今决定，委以丞相之女明氏吟以和亲凌国之重任。册封其长主之位，封号瑞云，赐其国姓姜，更名姜吟，其族永承姜氏之庇佑，以作嘉奖。
瑞云缠心，悶宫惟远。
“臣女接旨。”
一场本该热闹的生日宴终究不欢的散了，不过几个时辰，回想恍若隔世。
回府的马车上，陆浣一路没有任何的反应，质问，愤怒，或是疑惑，没有，就像是她从没有来这个生日宴，也不知道自家女儿主动要求和亲他国一般。这样一来，明吟倒是坐不住了。
“娘，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明吟试探。
“有何可问？天下动荡，昭国大乱，你想谋的一席平稳安全之地，却深知其难。虽说外敌入侵目标为皇族子嗣，在逃离中，却是皇族更有机率求得安宁。你虽与圣上为青梅竹马，又与当朝长主关系匪浅，却终非皇室。前几日你便知今日这场宴会目的为何，早早想到了主意。今日这场戏，你全都预测到了，事情也像你想象的那样发展，而今实现了，你的所作所为最终想要的不过是我们姜氏一族的平安。我所说的，可有半分差池？”
明吟一惊，今日她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被母亲一眼识破，不由得有些尴尬：“您怎么猜到的。”
陆浣一笑：“我可是你娘亲，你的小心思我怎会猜不到。不过我不阻止你，和亲凌国也并非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最终能保住你的只有凌国了。”叹气，无奈摇头：“凌国如今也是虎穴狼巢，朝堂内部暗潮汹涌，勾心斗角不亚于凌帝那三千后宫中那些不省心的嫔妃。”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你若是和亲，应是嫁那凌帝为妃，也是委屈你了。在这京城，无论嫁给谁，以你的身份和才貌，也不会俯首做妾。你的决定娘不干预，只是出入凌国多加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娘，我知晓的。这么多年来您与父亲教我的我从未敢忘。”
马车在丞相府邸前徐徐驻足，明吟带着几位伶俐的侍女忙碌地拾掇起她的日常珍物，一一装载入华丽的马车。尚未来得及收束最后一件，姜晟已吩咐了几位巧手绣娘为明吟度身定制嫁衣，全城的绣娘无一不被召唤，在月光下争分夺秒，织就一场繁华梦。街角巷尾，红绸如火，随风舞动，飒飒作响，将深秋的寂寥尽数驱散，换上了浓墨重彩的嫁衣，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这一刻破茧重生，浸染在一片炽热而不羁的喜庆之中。
明日，便是昭国帝王姜晟之妹瑞云长公主姜吟和亲出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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