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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零一律幻想依存症

凛冽折纸:赵千鹤

事关放弃生命的说教,人们已经争论许久了,它更像一个仪式,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放弃。

如果死是一种结束,那在活之前,又是什么决定了“活是上一阶段的结束”?

但英雄主义还在继续。人们传颂著罗曼·罗兰在《米开朗基罗传》中的书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何其伟大,这要堪称壮举。

赵千鹤对这句话嗤之以鼻的原因仅仅是在于它被滥用。

反正吧,自己也没亲自看清生活的真相,或多或少也不知不觉地修了一座象牙塔,要和别人谈一个关于生活真相的答案的话,就不由分说地把象牙塔摧了吧,那当然不是答案,只是向他人明志,自己呢?以后再说了!

总是这样。

广电局的大门紧闭,机械卫兵伫立在岗亭里面对著空气,还保持著敬礼的姿势。

“李芩冬,我到了,然后呢?”赵千鹤简单擦了擦根本擦不干的花坛边台,皱著眉坐了下去,她左手打著红伞,右手飞快地打字。

她饿得走不动了,早上那昨夜买的菠萝包被神明弄丢了还是被神明吃了,赵千鹤哪知道;半个小时前又见证了歌者的消逝,据说凛冽物不会被记录在机械里,而那渐渐变成白影的过程却被记录在赵千鹤的手机里, 她走走停停反复观看,歌者的哭喊似乎并不是对赵千鹤;而几分钟前才抵达了这里,再往北走八百米可就要上高速了,真是一个偏僻的地方,这广电局对面是一个连栋的平房,户型也许和赵千鹤家差不多,平房一楼有几家商铺,其中就有几家面馆,街西头的拐角处是一家红旗便利店。

“李芩冬”一口气就发过来了一大段话,这可不像她的作风:

“张瞳小姐,有一对见过就难以忘记的眼睛,长头发,今天她应该穿著灰色带红横杠点缀的雨衣,现在是十二点一刻。半点时,她会出来的,她一出来,你就迎上去,带她去到马路对面的面馆里,那里人多,凛冽物不会轻举妄动。”

“对面有四五家,你说的是哪个?”

“笨蛋,你看哪家人多……相对人多的就行了。”

这倒是很像李芩冬了——自己总纠结于对方是不是李芩冬,为何呢?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又或者真的是一卷胶带,好把思想上的漏洞粘好。

赵千鹤懒得打字了,直接发了语音过去:

“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她中午会……”

“我有她的照片。”但对方似乎并没有要发过来的意思,只让赵千鹤去想象那对美丽眼睛的样貌。

“那你要是没死,为什么不自己来。”

“因为你不想见我,嗯。不是这样吗?”

怎么会?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和她面对面好了。何出此言呢?赵千鹤皱起眉,在表现出辩解之前,先想想到底有做过什么。除了自己那日在社交软件上还留有痕迹的背弃以外。

——那封信?是神明提到的,她也的确那样做了,信被丢掉了。

“那,那是一个意外!呃,我现在道歉的话……”赵千鹤重新组织了三四遍语音条,若不是手滑发出去了,她还要重说好几遍……每次都是支支吾吾的。

“你当我死了不就好啦?更何况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李芩冬又发过来了一张黑猫的表情。

“告诉我吧,你为什么找她。”

对方不打字了。

某个阴暗的房间里,某个戴著圆框眼镜的少女,静坐在床边,仰望空中漂浮著的话语,都是赵千鹤刚才发来的字句,悬浮的姿态,就像是视频的弹幕一样,但无处可去,只是悬在那儿。

赵千鹤这样猜测著对面,不去想那对仅在单纯的描述中无法想象的双眼。如果没有分开来特别关注过人的五官,恐怕是不具备把想象的容颜拆分开的能力。

雨还在飘摇,但慢慢地弱了。

僻静的大门旁,从岗亭前的铁门里走来几个声音,赵千鹤收好手机,还在措辞著、想象著一会儿将得到来自李芩冬怎样的回复,起身只看见那边一片黑伞遮住人的身形,机械门卫正如同上了发条一样转向那些黑影,依然是敬礼的姿势。

再往更深的院中望去,那栋棕橙色的建筑的旋转门前,有一个穿著雨衣的女人正望雨蹒跚前行,那是灰色吧?看上去既发白又反著光。

面容被雨雾遮住了看不见,又因为雨衣的遮层,就算她走到了赵千鹤面前,也很难看得清楚了。

“那一定就是了。”赵千鹤低语一句,现在的大雨还没有要停的态势,今天只是这大雨的第二天,城内居然还没有关于积水的新闻。

红伞格外显眼,那些黑影经过赵千鹤时,还刻意停了下来,高高地低看著赵千鹤伞下只露出来一半的容颜——在这一瞥之前,赵千鹤就已经防御好了——然后他们寂寞的眼神继续渴望著对街的面馆。

等著那个女人出了铁闸门之后,赵千鹤已经站在她的步径上了,势必要拦下她。

但,毫无征兆地,赵千鹤连打了三个喷嚏。

刚想叫出口的“张瞳小姐”,就这样被喷嚏掩盖了过去,再猛然巡视四周,那女人已经消失了。——这破天气!

她几乎咒骂出来,可张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一下就慌了神。

她四望了三四圈,呼喊的话语却如同口中巨物,怎样也吐不出来,又再难以咽下去,她把红伞举得高高的,好寻觅那个身影,雨雾虽然不算浓,但张瞳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真没用啊自己!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

她狠狠地捶了一下胸口,差点被这一下打得失去重心。

她把目光放至地上。

有一道绝对白色的斜向溅迹在沥青地上,很短,像是路标线的油漆一样纯白,顺著溅出的方向观察,还有著几滴同样洁白的点迹。这些白色就像是褪去色彩的血迹。

点迹间隔著五六步才滴下一次,后面便间隔越来越远。赵千鹤跟著那点迹行进,几乎走尽广电局的合金栏杆外墙,只顾点迹而忘记了抬头,栏杆到了一个分巷口时,赵千鹤就撞上了前面的人,雨衣一样硬的触感让她一颤,她抬起头,仰起伞,气喘吁吁地,接受著想象中的那双魅丽又令人难忘的双眼的检视。

面前这人的确有一对令人难忘的双眼,但在雨衣后的目光已经被热泪遮住,这目光几乎与赵千鹤平视。

赵千鹤想抬头却不敢。

一个声音弱弱的,没有多少能量,是一个柔软的女声:“谁人没有告诉你,撞到人要说对不起。”

目光继续替代著目光的主人平视前方,那里是赵千鹤的红伞。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从面前这人的雨衣下传来,白色点迹还在如血一样正往下滴落,竟然比雨声还明显,为什么这女人并不怎么在意呢?

“你是来杀我的吧?”这女人冷漠地问,“但明明应该是一把黑伞。”

“你是……你是张瞳小姐吗?”

“对,但也可能不是,那个名字……总之我就是张瞳。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女人抬起右手,悬在赵千鹤头上,像要由此汲取赵千鹤脑中的来意。在她的疑问讲完后是一声短暂的叹息。所有从雨衣袖上汇滴而来的雨,如弱了重力一样,缓缓落入了赵千鹤的视野里,它们之中的几滴有著各自不同的白化,又不再如雨水一样透明,今天的雨好像都是这样的。

“没,没事,只是有人。”赵千鹤凝看水珠落地,蕴了迷惘白色的那几滴自由落体后,如烟花炸开在深灰色的地砖上,旁边的水洼里的污浊还在舞动著渊远的密云倒影,她还是没有抬起头去确认那张濡湿的面容,为什么李芩冬还不把照片发过来……

“那个小鬼吧,可怜的孩子。”张瞳,不,或许不是张瞳——她悬著的右手还是平稳地落在了赵千鹤的额上,一阵温热揉散了那掌心的冷意,应该冰冷的陌生触感,应该如潮水一样涌来的厌恶感——都没有,只感觉额上有著一个冷的源头一样,催促著自己的温暖开始向那里流动。

那双手的主人的语气轻劣,好像并不在乎的样子。

那个可怜的孩子,说的恐怕并不是李芩冬,再说了啊,人们大多已经知道了,李芩冬已经死了,就算少数人依然不知道少女的不幸,也会被讹传的内容相信著这悲惨的死亡——张瞳小姐在广电局工作,她一定是知道的。

“哪个?”

“姓李的。”

啊啊,不可能——不对,这世界有那么多姓李的人,自己为什么这么焦急呢?

赵千鹤握住额上那只手,那腕部一圈好像有环流,她的视野里忽地有了几滴炸开的细小白点,如刚才坠下的雨滴,似有底纹,还未看清就消隐了。

呼吸有点乱了,她的右手还在感受著那圈环流,渐渐清晰地,她感受到那并不是环流,而是一个即将散开的外旋漩涡,视野里的坠落依然不停——雨,或者是像雨的东西,好像已经落入了她的眼睛里。

她把红伞举过二人头顶,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你好像受了伤吧?有什么东西,白冉冉的,正缓缓流出来。”

“嗯,被‘失之标’一样的东西袭击了,但没有生命危险。”

那是什么?是不同于凛冽物的东西吗?不对,或者就是凛冽物吧?

“没有生命危险,不代表没有事。”赵千鹤继续举著伞,细雨飘袭著她的身后,“你要去哪里呢,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啊,我要回家啦。今天本来可以不用上班的,临时去加了个班。今天也打不到车,要是,刘铭辛能来接我就好了。”手收回去了,女人转而把目光收回,在湿雾的雨衣罩后,她闷声自语起来,“可惜他今天也要上班呐。”她向左看向路尽头,雾退到了远处的钟楼前,赵千鹤可以看得清那上时针与分针的大概角度,而在雨衣后只能看得见那一栋黑色的建筑轮廓以及身旁这柄红伞。

“张瞳小姐,我可以,跟你一起吗?”赵千鹤边恳请著,边轻轻戳了一下面前这身还在泛流著白水的雨衣,那女人的肩部好像如石头一样硬实,或许是戳到了骨头上。

“小孩子为什么不去上课呢?”

女人还是轻蔑地说,但语气更加虚悬,似乎在寻找一个落点。

赵千鹤想辩解,辩解,欲辩无言总好过欲辨忘言吧?她却只是著急地说:“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的确,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证明自己。你要来就来吧,不过,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也许我的预感,又错了。”

“我,我叫……”赵千鹤感觉眼前突然闪过和神明交谈时的那句话……怎么,自己仅仅是有一个称谓吧?一想到神明那家伙还在用著这具身体行走在世间,自己的身份还需要彰明吗?不重要了吧?——她犹豫而失语。

“没有名字的人,看来你和我一样呢。但要区分你和我,叫你什么好呢?”

突发奇想,赵千鹤或许可以抛弃自己的名字,转而用神明的名号,听上去多么中二——“叫我神明吧!”

这行不通的。

“不不,我有名字,我叫赵千鹤,随便你怎么叫吧……总之,我,我可以叫你为‘张瞳’小姐,没有问题吧?”赵千鹤背过身。

张瞳擦了擦面罩外面,还是看不清,她絮絮叨叨起来:

“嗯嗯,没事的。困惑是我的名字。如果想解开困惑,必然先把自己置身于更大的困惑中,这是人类的通病——呃,不好意思,我又在自说自话了。没有睡醒是这样的,或者不是没有睡醒。”

什么预感呢?张瞳也说不清楚,目前来看那预感似乎的确出错了,红伞之下的二人,是已经顶过了黑伞之下的一人,嗯;却又有不自知的刀刃命中了自己的后颈——她大概猜到了宿命的应验,发生的,今日的袭击。那些各种多次险些出口的东西,还是不能给刘铭辛说,就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且自由地过下去不就好了吗?不,后颈是距离记忆的泉最近的地方,那里被斩开,要过了多久,自己才会被所有人遗忘呢?

“张瞳小姐,你刚才说的预感?”赵千鹤问起来。杀?张瞳所说应该是梦吧?自己不是来救她的吗?——梦和现实,不就是折纸的两头?人,在这一张纸上行走,一不小心就滑坠入因对折而诞生的深渊里。

“只是因为没睡醒而诞生的胡思乱想,有什么好在意的。只随口一提。一睡不醒,眼睛就会随处看,这样我的注意力和精神都会被吸引走——我啊,很奇怪吧?”她又柔柔地絮语起来,俨然不像是在等车的样子。

“能把胡思乱想说出来,也很了不起了。”赵千鹤把伞换到右手,刚才那阵旋流的奇异感受还残留在掌心,流动——她有著将要言出的言语也在喉中流动著,却不得不压抑著,只是问了张瞳一句:“你家住哪里?”

“一会儿吧。你就知道了。现在雨还弱了。要是巫兰若在旁边就好了。”

那两个名字之后的形象肯定是在张瞳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张瞳又继续说:

“也不知道她在北京忙什么呢,去年中了两千万以后,好像和没有领奖一样,什么都没改变,要是她在三墨市,她肯定要接我去她家里,上周的拼图还没……她居然毫无征兆地,一个人去了北京。抱歉,又在自言自语,我叫了网约车,今天这样的天气,居然还能叫到。”

“你说的姓李的,是一个姑娘吗?我直接问了啊。”

“是一个初中生,你不知道啊……那,你是彻底的陌生人。”

张瞳这时才把雨衣脱下来,无血色的手臂已被白色流满,再上的二三头肌处,红色短袖上被浸了许多发白的斑点,一直浸到了躯干处,白流不会停止。而她只是把雨衣脱了下来,却不肯睁开眼;赵千鹤也不去看她,想等著上了车再与她对视。

初中生?呼——那就不是李芩冬了,又会是谁呢?

“为什么戒备心这么重。”赵千鹤问她,张瞳把雨衣叠好,夹在左腋下,那上的白流又溅了过来,很冷,冷得就像是皮肤刚接触到开水时的那一秒,但这随后是一阵彻骨的冷意,比雨和冰箱的冷冻室还要冷。

“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这是我的命运。”张瞳向著赵千鹤靠近了一步,“我不是故意要说谜语的,希望你可以理解我,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你说的那个什么标,我叫它们为凛冽物。”

“嘘,这些话,等著回家里再说吧。哈哈,凝视,凝视别人的人却总逃不过被凝视……不好意思,你当我没说吧。”张瞳看著对面那些面馆前的矮树上吊著些许红绳,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一直在自说自话……控制不住。

“我会帮你的。”赵千鹤打颤著声音,偷看了一眼张瞳的侧脸,不自知地又确认著,“嗯,我说,我会帮你的。”

确定吗?难道只是说出自己明白的那么点事情,就能算帮到人,这还不是一种逃避吗?把不成方法的信息交给别人去处理,自己只是做这样的事情。

赵千鹤一出口就后悔了,可是——随便吧,李芩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去了解张瞳的故事,偷偷拍一张照片给李芩冬吧。

“你帮不到我也没关系的。”目光依然直截平视前方,张瞳在尽力克制住说话的冲动,她知道,这不过是徒劳,如果赵千鹤能替她在意一下就好了,起码在自己彻底失去思考能力之后还会有人安放好自己的记忆,这忽然之间又诞生了自私的耻疚感,快点减退吧。

“要发照片给谁?”张瞳转过脸,左半被长发遮住,右边细眉下的单眼皮下只有一只暗红色的眼,冷冷地看著赵千鹤刚举起来的手机镜头,“偷拍不是一件礼貌的事情,你可以问我的。”

“啊啊,对不起。是我太著急了……”赵千鹤刚才就已经拍完了,现在只是在装样子来吸引张瞳的注意力,那只眼睛根本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呆滞。自己不会找错人了吧?但那如同监控摄像头一样的瞳色很快就打消了赵千鹤的顾虑。

她收起手机,与张瞳四目相对了一下,那双眼,好像并不属于张瞳,而是属于万万千千个人。

照片很快就发出去了,李芩冬那头瞬间变成了“已读”,可惜自己刚才用的不是系统相机而是社交软件的相机,相比之下它算法太差又压缩画质,希望李芩冬不会介意。

张瞳的后颈上,白色还在流溢,红衣好像马上要被浸透至全白,没有气味,就像是流动的雪,或者说流沙,或者是羊毛。赵千鹤只是撑著伞,倒并没有什么想表达的歉意。

“呐,回答我吧,是谁?”张瞳问起,目光收回后,又开始端详赵千鹤蓬乱刘海上的那点青。

“也是一个姓李的,但,是个高中生。”

赵千鹤冷静地回答她。

被别人盯著的感觉很不自在,虽然这种感觉令人无比厌恶,但如果再往前回想,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人们总忽视这个瘦小的少女,是因为不够漂亮吗?还是怎样?……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但在此刻来说,她希望张瞳可以一直看著自己,焦灼的凝目代表著张瞳还存在,因为眼睛是情欲的泉。

张瞳又闭上眼,手机开始震动,那边的街口有一辆孤零零的白色卡罗拉,正开著近光灯和雾灯慢速驶来。不开铃声的话,成年人就是这样吧?不愿意被打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赵千鹤好奇著如果那被奏响,会是哪一首歌呢。——要是和自己品味相近或相同,就会更加坚定拯救的决心。

“车来了,就那辆,XC72B。”张瞳低头,挂了电话,网约车的界面写著司机师傅姓杨,照片上是一个凶脸的年轻人,下面却写著四个字“城市英雄”。

行驶到面前时,赵千鹤一眼就看见副驾和后座的间隙里都设置了铁栏杆。

上车时,塑胶、皮革与薰衣草的味道如同一记重拳,迎面殴打了赵千鹤的脸,差点将她击倒在地,好在车外的雨水很快就把这气息溶解了。她收起伞,鲜红颜色的伞先坐了进去,赵千鹤把伞独占了一个位置,自己 坐在正中间,而后是张瞳,她关好车门后,马上后仰了过去,整个人都和沉了下去一样。

赵千鹤系好安全带,擦了擦额上与眼窝里的寻常雨滴,在车子开动后低声问张瞳:

“接下来的时间里仅仅保持沉默吗。”

“聪明,正好我要睡一会儿,我可以握住你的手吧。”张瞳点头,边说著,边把已冻得失了指头知觉的左手搭在了赵千鹤的右腿上,像是在邀请。实际上那只手也并不冷,说完时,她已经闭上眼睛,想著一会儿就能因为大雨的缓慢行驶而安稳地睡去,心中还是有一点确幸的。

赵千鹤双手紧握住那只手。

“为什么?”

“因为很暖和啊,还能有什么。”

那好像有笑意,不确定。赵千鹤转眼看去时,张瞳的面色已经平静下去了,被那双眼看著的感觉可真不好受啊,也不知道会是哪位倒霉又幸运的男性成为了张瞳的未婚夫,手心里戒指的触感分外明显,但只是触碰到了而已。

“妹儿,我开慢点不关事吧,路上人黑多,雨黑大。”司机盯著后视镜,也看著赵千鹤的刘海,那上的一律亮青。司机话语那腔调,赵千鹤听来感觉有点陌生,因为就连父母都没有再这般说过话了,方言还未消失,只是寂寞了。如果是凛冽物的犯罪,母亲应该被自己遗忘了才对,父亲却好像是遗忘了……不去想了。

“你开慢点没关系的,但是这路上哪有人啊?”赵千鹤把左侧的窗按了下来,黑膜之外,只有空荡的街景。人?人。人!

司机笑著说:

“大雨里头走勒才是人,平常不下雨勒哈,行勒都是鬼哦!——嗯那我开慢点哈,二位还不晓得为啥子今天嫩个大的雨我还要出车吧?”

“嗯……你说,师傅你还怪有意思的。”她也想学著司机的腔调,为自己的话语加上方言的起伏转合,但在心里过了一遍后,根本没有词汇,也没有那样流畅的语气,既没有精准,又没有趣味,那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应该表述的事实。

“因为嘛,雨天的人会很多;而且这些小雨点,每一滴都有可能藏著一个故事,总会有那么几滴白色,讲著未知的记忆。嗯,就像你旁边这姑娘一样,她流出来的,可就是她的记忆,白茫茫。我喜欢听故事,所以我不怎么带伞,或许有些记忆融入了这载具里,我还没晓知。”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说咯,我拉勒是人,而不是鬼,人会说嘿多事情;但是鬼蛮,只去到另一个地方,后头再继续游荡。”

“道听途说吗?”

“对头,当然,这些信息原本都琐开的,也算是我自独地整合过,网约车跑咯五六年了,换有三家公司了,现时三墨市所有的出租车就剩下五十辆了。我遇过不少人,也拉过不少鬼。你要是坐到副座上,就能感受到鬼……这车上安的铁栅栏其实是我私自装的,只有我才能下来。”

司机挂完档起步后,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栏杆,铁的硬度,没有铁的声音。

赵千鹤看著伞上还未风干的白迹,有几滴落在车垫上,提示著那触感的冷冽。

“鬼……会给你钱吗?”

“会,但那些两子,三天内得用咯,不然就没得使叻。”但是这车上的确没有一个收款码,难道司机师傅还在用现金吗?数字人民币已经是主流了。

赵千鹤听说过,在三四十年前有著许多轰动的案子——谋杀出租车司机——仅仅是因为他们独自行驶且随身携带大量现金,而那个年代,出租车里是没有摄像头的,于是便有了在车里安装铁护栏的方法。

今天居然就这样见识到了,但好像是用来防鬼的?鬼是那些凛冽物吗?

赵千鹤盯著白迹看了一会儿。

“那在你看来,我和她是?”她侧身去看张瞳身上的白流,目光逆流而上,抵达了青丝之下,眼看著白流渐缓了,她用左手撩起发丝,又继续试探司机师傅。

不知道车程还剩下多久,得尽可能多地了解到信息才好。

司机师傅看都没看,好像就在等待著这个问题,立刻脱口而出:

“你是人,不过她啊……快成鬼了——其实吧,变成鬼也没啥子,只是没有人念著了,不过还能见瞑这个烂世界的一切。”

鬼?鬼!鬼。

“嗯。我不怕鬼。”赵千鹤伸手去触摸白流时,张瞳的呼吸已经很弱了,白迹传来透骨的冷意后就消散在赵千鹤的指缝里了,此后却不再觉得寒冷,反而那指缝有暖热传来,可是再又触到新的白流时,新的凉意又来了。

小学时有课文讲到记忆是“火红的”,是每一个生命挣扎过的痕迹,有著强大的生命力。赵千鹤一直记著呢——这几次对记忆的触感却又像是单把身体传送到了严冬里,那点冷,还不够摧毁对于火热的幻想。

“不害怕是好事,就是不能不敬畏……十年前那多个事情,妹儿你听过没?九中那个。”

“不知道。”赵千鹤不知道师傅在讲什么,自己更不知道九中在哪,第几第几中学的称呼好像是有什么先后次序,自己是十中的学生,却也不因为学校的教学水平低于一中二中而感到自卑。

九中,九中大概是已经不存在了吧?如果九中没了的话,再按照先后次序,十中变成九中了,那这样一来,也许师傅说的话值得一听也不一定。这怎么可能成立呢?不过,如果下车前可以加了他的联系方式的话……

司机师傅好像来了兴趣,右手取起保温杯,喝了一口冷水,他兴冲冲地说起来:

“哎,不晓就好,莫是起好事。现时的新闻,都是些个害了瘟的,写的都是啥子东西,哪有新闻?当年那案子……妹儿你想不想听嘛?”

他欲言又止。说出来也未尝不可,但碍于在车上,监控与录音都在运行中,定期要传上去录像录音。看这姑娘心不在焉的,还是不去说了,而且另一位姑娘好像只是在假寐。

“我还是算了吧。嗯,我还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健谈的人呢。不过,司机师傅你是人是鬼嘞?”

“呵呵呵,我是什么,这并不重要,如果你日后能把我记得,那么我就是人;如果你以后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那么我就是鬼了,这没什么不妥,我也可以问得你的名字,但这没有必要。”

“那我可要记住你了。”

“不去记忆一件事,总好过遗忘,不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记忆是人与事物的羁绊……

赵千鹤想立刻辩解,可是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超出了自身的珍贵记忆,自己没有和周边的事物产生过多少羁绊,它们在赵千鹤的生命中,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消耗品。

忘,不要……但自己既然要把它们视为消耗品,或许自己还没有资格去挽留。是不是应该转变一下呢。

她思索起来,边想边说:

“就像学习一样吧?知识它不进脑子的话,还不如不学。”

“哈哈哈哈,对,不过该学的时候还是要全力用上,妹儿嘞,你可是高中生?”

“是,不过……”不对,不对,正常的录取通知书的发放日期在八月份了,自己怎么可能今天就拿到了?神明骗了她啊!

“不过咋子?”师傅紧了一下左边耳机,车已经行到了第二人民医院的丁字路口前,再直行五公里,就到张瞳家所在的小区了,赵千鹤停不下推测,又欠缺一个落点来结束对话。

“不过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就不是啦。”

“高中毕业了啊,哈哈,前路漫漫呢。”

司机师傅苦笑起来,想到一些有趣但又笑不出来的事情,可能是段子,也可能是现实,只是随便地终止了对话——算了,这小姑娘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高考过后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到时候如果一段过去再被发扬出去,十年前的事情的丑恶就会和从八楼倒下来的馊牛奶一样,又痛又恶心,留在地上还要劝退往来的人——但是那个人,十年很快啊,到了处暑时,就能再见了……

他有点心不在焉,但好在这条笔直的双向四车道上没有几辆车,刚想到处暑时,他就已经回过神了,今天整座城好像就如同雨一样坠落在它自己的身体上。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

握住赵千鹤的那双手,正慢慢回暖,车内的暖风或许也起了一点作用。慢弱的呼吸声下,张瞳好像在无声地开口说著什么。

赵千鹤听不见,也不会唇语。她尝试读唇却失败了,这之后,她急匆匆地拿出手机,偷偷地录下了这絮语的片段。

要在哪个不那么紧迫的日子里打开这段录像,再花费极大的耐心去逐字破译,以后还会有那样的时段吗?对,还得赶在张瞳小姐彻底消失前把这些话语破译出来——这有什么必要吗?!张瞳小姐只不过是在做梦,伤袭者做了的梦和普通人做梦能有什么区别?若能像“帕布莉卡”一样进入梦境就好了,但即便过去了二三十年,人们还是没有完全掌握梦境的事情,甚至有的人天生不会做梦。

车马上要到了,再过一个变窄的巷子,快到那的尽头时,就是张瞳居住的小区的南门了。

“千鹤,你今天下午可以来无终画室一趟吗?我有些事想转告你。”这是之前光姐发给赵千鹤的消息,对方刚才又发来“拍一拍”的动作。一会,就一会儿,等我了解过张瞳小姐,再之后我一定会过去的……

可是她只是这样想著,依然装作未看见,不去回复。

不回复不太礼貌,她还是“拍了拍”光姐(“我”拍了拍 光姐 并经过了印象派花园)。

哼哼,准没好事。上一次光姐邀请赵千鹤去画室时,那个备注还不是“光姐”,而是一个cn,也不知道为什么,光姐要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赵千鹤——或者这又并不是真的名字?

而上一次,赵千鹤去画室时,光姐不管怎么说都想给赵千鹤画一幅画,但到现在还没画完,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面上的五官都没画,她太忙了。

“喏,妹儿,到咯,外头还下著雨,但是小了不少,不过看样子不是你打的车,你旁边这位美女是你姊姊吗?”

司机师傅把车停稳在距离小区门口十米的一家快递网点前,回过头看著正在沉思的赵千鹤,又打量起已经睡著了的张瞳,怜惜的情感从心中升起,他说:“刚才就想问了,虽然我晓得打听客户隐私是不好的,你可以不回答。”

“不是,是我的朋友……张瞳小姐,那个,到家了,你先下车吧?”赵千鹤的右手正戳指张瞳,衣服已经干了,戳上去是沉闷的感觉,没有什么凉的温度反馈。

少女在这一瞬又想逃避即将可能面临的巨大问题——不行的,不行的——如果此刻神明再突然出现,祂会怎么做?自己从来没有向谁谁谁发过誓要成为什么勇敢的人,只是自己越来越觉得有那样的必要,不,如果是为了一次超越的歌颂,在歌颂完毕后,勇敢的人依然会懦弱地把歌颂当做安慰剂;如果把那视为理所应当的话,骗了自己又没有力气,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如果这目前为止的遭遇是身体必须要承受的颠沛预演,后续的行路不管会不会被称为磨练,自己都无时不刻有著逃避的心理……人们通常说著“逃避可耻”的话语去教化别人,可是,世界上有一部分的勇敢只是为了避免成为可耻的人——如果自己也不幸身在其中,她倒是觉得这是特殊性的侥幸。

被动迎著风的,只是那面旗帜;主动挥向风的,那是什么?是悲剧化的英雄主义吧。

“如果你俩是朋友,怎么叫得这么见陌?哎……朋友嘛,也对,总之快点走吧,我这还要赶下一单呢。”司机师傅继续打量张瞳的容颜,好像要用目光把她吞入脑海一样,而那张汗涔涔的脸有一半被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师傅揉了揉眼,回过头继续打量著车前方。小区里正有几个精壮的男人正向外抬著什么,很是费力,他们……他们为什么不选在晴天?那东西像是独一立的衣柜,又像是一口棺材,四个角正躺在男人们的掌中。

“呃,怎么了吗?”张瞳好像是惊醒了,猛睁开眼,只见到皮革车座后的房产广告,薰衣草几乎在她刚才的梦境里充满了紫色,她深呼吸几下,等到车后在十秒后响起来了喇叭声,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原来到地方了……谢谢师傅。”

“不用谢,因为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司机师傅没有回头,车费已经到账,他迫不及待地接了下一单,期望著下一单的客户是一位鬼,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一些没有逻辑的话来发泄自己的工作压力了。

他想著张瞳会怎样消失,心里有点暗暗不值,如果等到这姑娘变成“鬼”了,再倘若后来相遇上了,他还是要对她保持沉默。

赵千鹤下车时把伞递给了张瞳,对师傅道谢后,左手小心翼翼地关了车门,右手又扶著摇摇欲坠的张瞳,那把红伞已经被打开了,只不过张瞳似乎没有举起来的力气,任其耷向地面。关上门的瞬间,张瞳的位置已然被白色浸透了,因而只有飘浮著的冷意,赵千鹤接触时只能感受到一些简短闪烁著的低温。

“张瞳小姐,你家住在?”赵千鹤问起来,把伞拿了过来。

“二楼,能轻易被人看见的二楼,对自杀者不轻易的二楼。”张瞳也盯著那几个费力搬运著的人,想走过去一探究竟,但身形好像飘忽不定著,自己使不上力气,“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呢?今天……或许你也和我一样迷惑著吧。”

她自语一句,紧紧靠在赵千鹤的怀中。

不过,这里是南门,按照这摇曳的速度,要走五分钟才能到那个单元门口。

两人不言不语,张瞳仅用右手指引著行进路线。

到了单元门时,赵千鹤提前收了伞,一眼就望见了有一只柯基犬正坐在门前,歪著头好奇地盯著赵千鹤和张瞳。

张瞳拍了赵千鹤三下,自己要抽身去开门了,她刚从挎包里翻出“叮呤咣啷”的声音,那小狗就突然站起,对张瞳兴奋地吠了一声。

“啊,小狗……是想进门吧?”赵千鹤弯下腰,想去摸一下那只小狗,刚伸手,那小狗就立了起来,做出一副谢谢的动作,“哎呀,真可爱。”

“这小家伙……是楼上某个少女养的,真幸运。门开了,我终于回来了……总共耗时1小时34分钟,足以看完一部电影了呢。”张瞳右手食指按住门禁卡,让它紧紧接触到感应区上,同时,拇指必须按到感应区下方的指纹扫描区,门才会自己慢慢弹开。要是除了住户之外的人想进这单元门,除非是按门铃或是用钥匙插入锁孔,当然……对于张瞳所住的房间来说,身手矫健的人可以轻易地翻到单元门顶的平台上,但她并没有给窗户装防护栏。

她几乎要把这些内容也一五一十地告诉赵千鹤,但只是“嗯”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小狗一瞬间就跑进了漆黑的楼道里。

“跑得真快啊,我还没来得及摸呢!”

赵千鹤感叹起来,先张瞳一步进了半暗的楼道,伸出右手想扶住张瞳,趔趄的身影却好像没有看见那双手一样,直接便走向了电梯。

“不需要了,谢谢你。回到家后我就会好很多了。”

张瞳按下按钮后,停在六楼的信号之下才有了一个向下的箭头。如果一并要上楼的人太多,她是绝对不会坐电梯的,哪怕是提著重物,总会有人闲言两句“去二楼还上电梯”之类的牢骚。

“张瞳小姐,你一个人住吗?”赵千鹤在黑暗而无声控灯的电梯间里看向张瞳,四下的暗暝中,张瞳后颈处的伤流还在皑皑又缓缓地汩出,那些白色不像是荧光流一样,而好像是独立于这个世界的一片白色,而它终究会流尽——想到这,赵千鹤赶紧挪开了视线,一种窒息的紧迫感好像就藏在那点白色里。

电梯来得很快,赵千鹤突然想推测一下它的上行速度会不会也同样迅捷,那必然要摆脱不少重力。

她轻轻敲了敲电梯门,没有发出声响,电梯门打开时,明亮的灯光就像是回应一样,击破了四下的漆黑,同时也遮住了那处伤口。

而张瞳进电梯时才回答那个问题:

“我和我未婚夫一起住。你是第……算了,数不清了,总之陌生人来我家是很难的,我也……我也并不打算和你交朋友。”

“啊,没事的,我还不知道那个人让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我知道了原因,我很快就离开。”赵千鹤停目于间顶上的摄像头,暗红色正默默地打量著这一狭小的空间,那和张瞳小姐的眼睛一样……

李芩冬,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为什么?有没有可能,你就在那个摄像头后面,仅仅是看著呢?——不,不要和任何一个摄像头对视,它们不会在意这双眼睛的主人的死活的。如果你在的话……

只能靠自己了。赵千鹤暗示著自己,听见“二楼到了”的提示后,先身出了电梯,却停在了夹缝处,右边的间窗洒下一片阴沉,好让这片黑暗不至于完全淹没视野。

“不,不要走。有一些事情你必须知道,既然你那样称呼那些东西,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对,就像刘铭辛一样的普通人。他下午三点下班,你……你得帮我包扎伤口,现在还有一段时间。”低著头看向红伞上的白迹,有一些已经逐渐溶解了,恐怕那些白迹已经没有用了……张瞳一边有点乞求,一边又略带自我否定地说著。究竟有什么东西能接容下那些白迹,除了那些有意识的身体外呢?

赵千鹤好像知道是哪间一样,是直觉在催步,大步跨到了楼道窗前,又折向右边的拐角,一扇白色的防盗门挡住了她的去路。门的两旁是狭窄的瓷砖墙,已经脱落了几块,裸露出灰色的混凝土,左侧墙上的裸露间,还有几处断续的鲜红,好像是用马克笔画上去的一样。

“你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呢?按照我的理解,两个人不应该无话不说吗?”赵千鹤左倚,不去面对张瞳,目落在地毯上的黑猫图案,旁边写著“恭喜你又活著回来了”,她想笑出来,忍住了。

张瞳扶著墙慢慢靠近,嗯,的确是那扇门……有抬不起的蔑气在她的话语中忽闪:

“你谈过恋爱吗?想必也是没有吧……那我换个说法,我认为,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到了最后,各自的秘密都能堆满一间房子了。其实不能够说是秘密,只不过是有太多话没有说出来,就烂在心里了。不告诉他是因为不想让他担惊受怕……”

她走到门前时,门锁上静默的十二格按钮给她带来一阵寒冷的陌生感,密码是多少呢?试试生日,不对……六位数……

看著这副狼狈的样子,赵千鹤又回想起司机师傅刚才的话语。啊,自己怎么会直接走到这里?对了,密码是:208645

8

645

2

0

——它毫无征兆地浮现了。

那密码锁还剩下两次机会。

赵千鹤接著问起来:

“不理解,难道夫妻不应该是一起面对难关吗?换句话说,你是不是不相信他呢?如果有冒犯的话……”

“嗯……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他,我和他只是想普普通通过日子。你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肯定会笑我吧……奇怪。我怎么会把密码忘了。”

“试试208645吧,我刚才突然想到的可能。”才怪,这串数字就像是数学公式一样,赵千鹤有著按下按钮的欲望,却又幻想著自己触碰的瞬间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说出来时,仅仅指了指那里。

“对……但是你怎么会……啊对,你触碰过了吧,我的记忆。”

顺著那些数字一一敲下,门开了。玄关的灯,早上出门时就没有关,照著如冲印室一样暗寂的厅堂。张瞳踏进房间,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挂好挎包后却怔住了。

赵千鹤不去看张瞳,等一会也一样,不去看那对眼睛。这么说来……自己究竟刚才接收到了多少关于张瞳的记忆?如果这身体就是一台电脑,自己就能轻易地查找出这些只读文件,届时再一一查看。关于张瞳小姐,她的过去,她的耻辱,她的幸福,一条条片段都会在赵千鹤的记忆中停驻,如果把这些内容再告诉张瞳的话,她还会记住吗?那些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这无疑是一次残忍的解剖,还是不要再复述了。

一只黑毛金瞳的小狮子猫正趴在餐桌上看向张瞳,紧接著瞳孔变大,看向赵千鹤,但它并没有耸起毛发,只是打了个哈欠。

“我的确看得见你的记忆片段,但……我确信这不是,那个人让我来找你的原因。”赵千鹤带上门进来了,期待著张瞳下一秒的行动,“啊,猫猫很可爱,也很漂亮,它多大了?”她忍住了抚摸的冲动,并且想到了之前遇到的某只野猫,即便很粘人,但要是去抚摸的话,竟然会露出利爪……

“……两个月。就坐在餐桌前谈吧,你看桌子上还有那么多张废纸……不过,我有直觉,你的那个朋友,之所以来找我,或许和我意料的那个孩子有著亲密的关系。”张瞳无视著地板上那一层覆水,坐在了靠走廊那一位置上,然后,轻轻地拉开了右侧那把椅子,椅座上也覆了一层浅水,房间里怎么可能这么潮湿呢?

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分,赵千鹤落在张瞳旁边后,小猫在那瞬间扑到了她脸上,蹬了几下,趴在了她头上,她的头发就这样乱了。

“嘛,它就是这样调皮,你……不过敏吧?”张瞳有点无奈,打笑起来。

“小猫咪要是不对我过敏的话,我想我是不会过敏了。好啦……你介意我录音吗?”

“录吧,反正我的记忆……也不可能完全溶解于你啊,这样的时代,机械总是比人可靠呢。”

“嗯……我的那个朋友叫李芩冬,前段时间刚……自杀。”

赵千鹤想开门见山,但毕竟要见山,现在房间里已经有一座山了……还是先让张瞳小姐好好歇息一下。李芩冬终于回复了——

“照片上的确是她。你要和她保持联络才好,对了……赵千鹤,你可能还不真的明白,我为什么自杀……简短来说……我已经不需要这具身体了。”

赵千鹤调整了一下坐姿,濡湿的感觉震颤了她的神经;头顶上的小猫似乎转了方向,慢慢舔舐著赵千鹤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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