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色难掩
初时醒来的李相夷过上了乔婉娩以前提过的生活,却又不全是。
以往在四顾门,乔婉娩总希望他能歇歇,可他每日卯时起身练剑,辰时处理门内事务,有时忙到戌时才将将能够休息。乔婉娩为此心疼不已,数落了他无数回,他却总是歪头一笑,一边说“还是我的阿娩心疼人”一边掏出些精巧物件哄她。
而今,他总是躺在床上放空,平静地看着屋顶。就算乔婉娩劝其出门,也仅在院子里望天望水,偶尔夸赞她几句,却也难见笑意。
过往二十多年不曾歇过,如今歇下来,却让乔婉娩急了起来。无了大师几日前在相夷的各个穴道施下数针,用药物和内力滋养经脉,压制毒素。李相夷虽不抗拒,却也不在意。其他处外伤日渐好转,可是身上的毒还是令人焦心,相夷这幅平静的样子更是让她心力憔悴。
她每日熬了药端过去,都想着劝他珍重身体。可一想到四顾门分崩离析,碧茶之毒解法无望,又实在开不了口。
担忧与苦恼压在心间,她迅速消瘦,短短几日就又瘦了一圈。原本就不康健的身体也吃不消,夜晚总是咳嗽不止,喘息困难。
这时李相夷却又总披衣夜起,掌着烛火来叮嘱她吃药。
“阿娩,”李相夷站在门外,不再敲门,“昨日配的药丸,就着温水吃一颗吧。”
“好。”乔婉娩一身虚汗,嘴上应着,却是先拉开了门,“夜里凉,你别过了风。”
李相夷垂眸犹豫几许,却被同样站在门前的姑娘打败,沉默着进了门。
乔婉娩转身点灯,却又红了眼。要是以前,相夷准会一脸骄傲地说“我身体康健着呢,阿娩不用担心”,然后催着她进屋,转身帮她合上房门。
现下他依旧小心地替她合上了门,却背对着门口不动。
直到烛火燃起,两盏油灯照应出两人的脸。
乔婉娩眼圈微红,李相夷默然不语。
“相夷。”
“阿娩。”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看到对方望向自己的眼神而住了嘴,最终还是乔婉娩顶不住,轻声开口:“我没事,你别担心。”
李相夷恍然,这句话在从前,总是他对着她说。如今,他看着乔婉娩消瘦的脸庞,心下凄然。往前两步为她倒起了水,水是凉的,他便要如往常一般为她温水。正待要运转内力,却见乔婉娩先一步夺了他手中的杯子,急急把水喝了,然后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我好多了。”
是了,他现在不能妄动内力。他看着空空的手心和乔婉娩担忧的面色,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阿娩。”他凝望着她,苍白的唇色,逐渐结痂的手掌,和不知道消没消散的淤青,心中苦痛不堪。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心痛浮现在年轻的面容上,在烛火下为白衣少年填了几分生动。
“你回去找紫衿吧。”
正当乔婉娩想要在说什么的时候,李相夷突然难掩痛色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让乔婉娩当场愣住。
她一时有些不明白李相夷在说什么,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可李相夷在看到了她的茫然后握紧了拳,却还是继续说道:“紫衿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定能护你周全。”
“李相夷!”回过神来的乔婉娩霎时被怒气席卷,夹杂着委屈和愧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敢!”她突然伸手狠狠抓住他的衣襟,“你怎么能!”
李相夷被她狠狠拽到面前,看着她被怒意和恐惧灼红了眼,滚烫的眼泪霎时落下,心脏剧痛,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她当面呕出一口血。
鲜血落在她的衣袖和他的胸前,可是她的手不曾卸力。她哀痛地望着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相夷慌了,想要安抚她,却见乔婉娩恍若未闻,只一味地抓着他的衣襟,满眼绝望地看着他。
震怒和恐惧之下,乔婉娩生生昏厥过去,可即使是这样,她的手依然紧紧抓着李相夷的衣襟,不肯有丝毫松懈。
李相夷顾不得其他,打横将她抱起,健步如飞地往无了大师房门闯去。
无了大师被破门而入的李相夷惊住,点灯后看见两人衣衫上的鲜血更是讶异,却顾不得其他,只听闻李相夷急急开口;“大师,救救阿娩。”
无了大师不敢耽误,一边把脉,一边金针过了火。在心口上方急急行针后叹了口气。
“急火攻心。李门主,你自己也是病人,怎么会不懂惊怒伤身呢。”
李相夷低头,看着怀中的人仍未醒来,脸色痛色亦是极了,几滴眼泪就这样落在乔婉娩平静下来的脸上。
“阿娩,”他轻抚她的脸庞,“何苦呢?”
何苦守着一个无望的李相夷呢?
“李施主,你老衲虽不知道你同乔施主说了什么,”无了大师看着这一对有情人,摇头劝道:“但是乔施主的心意,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李施主你自己尚且在自苦,又何苦要乔施主放下她的苦呢?”
“当真是世间多少痴儿女。”无了大师见李相夷不答,自是哀叹一句,随后叮嘱道:“李施主,乔施主过会儿便会醒来。李施主若当真心疼乔施主,就莫要再提之前让乔施主伤心的话了。”
“多谢大师。”李相夷低声应了,望着乔婉娩昏迷中又皱起的眉头,用手轻揉,想要散开这抹至深的哀愁。却又心知不应再扰他人清净,便只能抱姑娘家回房。坐在床边握着乔婉娩的手时,李相夷轻声问道:“阿娩,我该拿你怎么办?”
女儿家不答,只是泪水仍然顺着紧闭的双眼留下,落入枕中,也落入他的回忆里。那封信中的无奈和疲惫,一点点浮现在他的心头。
阿娩,李相夷既已成你心中所累,缘何不放过自己呢?
可刚刚女儿家震怒之下绝望的双眼,又不自觉地出现在眼前。他有些不忍,因为他懂了她未说尽的话——你怎么敢这样放弃我,你怎么能这样抛下我。
可她迟迟不能说完,滚烫的泪水里又有无尽的懊悔,便是更令他心痛——我怎么敢放弃你,我怎么能放弃你。
阿娩。李相夷闭上双眼,终于还是俯身抵住她的额头。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