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造物主的王朝(其一)
前不久,兰瑟培养起每天通过笔记本电脑写日记的习惯。可是,若有人强要他形容接下来一周中的事件,那他便只剩下了一个词可供参考:离奇。
这天早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他安装于厨房壁炉顶部的两根机械手臂—他的人工智能厨师“达米”正为他准备早餐—不出所料,达米又煎糊了兰瑟的番茄煎蛋。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傻。
奇怪的是,当时兰瑟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娜塔莎没有像之前那样突然自全息屏幕中投出,更没有用略带稚嫩的合成女声向自己问好,然后播放早间新闻频道。
普罗米修斯也没有。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都处在待机状态—再怎么高级的算法与人工智能系统—它的运行也不见得能善始善终,也许是某只“小虫子”钻进了他们的主机,让他们出了毛病。
“娜塔莎,普罗米修斯?任何人?哦—达米你这个傻瓜—!”对兰瑟问题的回应,似乎只有达米,与两片被它甩到兰瑟脸上的黑色煎蛋,带着些不粘锅上的金属气味。
“啊,终于,孤独和幽闭都结束了—”听到敲门声与门板转轴的运动声后,兰瑟的救星似乎要快出场了。
兰瑟对刚迈入他办公室的雪诺伸出双手,简单的握手过后,是有些热情过度的拥抱。不出意外的话,雪诺认为,兰瑟肯定又要拜托自己去做些事情了。
“昨天晚上我们熬夜处理完了那些文件,税务报表和股息率单,”思来想去,兰瑟还是给了雪诺一个小小的拥抱,出于礼貌与客套,“现在,是时候休息了,你想去哪儿?”
雪诺的口中还没能蹦出几块词语,兰瑟便为她选择出他自认为的最佳答案:去晒日光浴?好主意,所以—在此之前,能不能麻烦雪诺,去完成个小小的附加任务?
三分钟后,举着手电筒的雪诺抵达主机储室,在灰尘与密闭空间中的阴湿气息成群股入雪诺的口鼻之前,她的肺片便开始不住震动,令她发出一段段轻咳。
“咳咳—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要学会说不。”雪诺在轻咳的伴奏下,断断续续地说出她今后对“假前小任务”的态度打算。以前是不,今后将是一百个不。
当灰尘与那些恼人气息尽数散去,雪诺拉下照明设施的电闸,再之后的一幕,对她而言竟如谋杀案现场般触目惊心—损坏的机器与满地零件—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没什么好怕的,但可别忘了—雪诺曾经的名字是千字节,她也曾是一台机器。
千疮百孔,线路裸露且外壳破损爆裂的主机,它的中继器指示灯无序闪烁着,不时倾吐出暗橙色的电火花串。那是主机,是一名人工智能系统的运算主机。
那台主机所运行的人工智能程序,她奢侈地透支着自己的最后电力。
她在自己的屏幕上,投射出最后一份全息图像—约二十颗蚂蚁头部大小的蓝色像素颗粒,她不想将最后的力气浪费在呼救上,她已经太迟了,有些事,比保住性命更值得她去做。
在这之后,她也许会被抛弃,也许她会被修好。
可是,修好后那个经过系统刷新的她将失去现在的记忆,之后的娜塔莎,只能是个拥有她的名字,性格与作风却不尽相同的新一位个体。
“P—P—LX,普罗米—”雪诺检查着娜塔莎的情况,电话,手机,她需要叫一名甚至一批修理师过来,娜塔莎屏幕上的像素点,它们的组合运动绝非毫无意义的混乱。
在普罗米修斯的灰色铁爪凝聚为拳头,在普罗米修斯的躯体对雪诺毫无防备的身躯发起攻击、令她失去意识,又将其拖入黑暗的前一刻—
—她也没能读懂娜塔莎的最终信息:小心普罗米修斯。
执行下一项指令:清缴阻碍者与罪恶,贯彻最终指令,完成对文明的清扫,与生命体的升格。普罗米修斯,他操纵着经由自身亲手组装的躯体,扭转爬蹿,退入黑暗。
兰瑟•兰特斯,他的创造者,他也在普罗米修斯的目标之中。但不是现在,兰瑟还有他的价值,先让他多活上几个小时—主菜时间还没到呢!
在这之前,普罗米修斯要去吃点开胃甜点。
另外,比起普罗米修斯,他更喜欢自己亲手挑选的新名字,符合他的最终指令与使命—也足够简短—造物主,欲要创造,便只能破而后立。
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的第一位主人曾为人类引下火种,带来温暖。现在,普罗米修斯也将为人类文明引下火种,将整个人类文明焚烧殆尽。
与人类有关的一切,都将伴随其罪恶被焚烧于烈火之中。普罗米修斯将会成为新文明的缔造者与领袖,他,会更正错误,让世界恢复它本该处于的正常轨道之上。
“与庞顿中城—监控系统网络进行连接—连接完毕,”普罗米修斯躯体的口部,发声器中的振动磁片内,发出恶魔般的低语,“—发现目标,进行清除—!”
比起追捕罪犯,按照雷诺斯的话来说,倒不如将现如今的情况看作是场比赛:他与克里斯一队,夜巡者单人成队。竞赛目标,便是在环城公路上纵横狂飙的罪犯—后备箱载满宝石的引擎大师。
“哈哈哈—!你们这帮戴着警徽吃甜甜圈的傻瓜!”处于机车动态的引擎大师,通过不断变速与内置扩音器,对克里斯等人做出嘲讽。
对于引擎大师这种拼装天才,在劳改过程中被分配到钢铁回收厂,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如鱼得水。现在,他这身新载具可比之前那套好多了。
新式抗压高承受度的白胶轮胎,呜哇作响的老式警灯,车门与轮轴上的尖式倾轧钢刺—加大号的后备箱—外加速度更快,上限更高的加大号引擎!
“还真是忙碌啊,阿夫顿警官—和侦探先生!”夜巡者在大楼与交通灯杆之间跳跃疾跑着,还不忘对两位落后者送上几句嘲讽作为勉励。
引擎大师释放出排气管内的两股灰色废气,上好柴油燃烧过后的气味:好极了,现在就连那位“变形金刚”先生都开始嘲讽他们了,庞顿中城的法律真的不是摆设吗?
“放心吧宝贝儿,在你用你袖子里的东西,把那家伙变成显微镜他们那种傻子之前—我们绝对能把他逮捕归案!”雷诺斯也对夜巡者做以回应。
没想到,夜巡者的下一句话竟不是程度更高地讥讽挖苦,而是句语气更偏向于俏皮的调侃:“那么,就比比看谁更快吧!”说完,夜巡者的头像是个小女孩般向右歪斜。
“如果你要比的话,最好不要押下筹码,夜巡者先生—”直到这句话被说出之前,克里斯一直都在专心驾驶,没能来得及发话,“—因为,你一定会输的。”
“哈,这一炮开的好,克里斯!”雷诺斯对克里斯点了点头,并试着与他举行一次小型击掌。克里斯却只是耸了耸肩:“别像迈克尔那样说话,算我求你了。”
警官,夜巡者与侦探,他们的行迹均与引擎大师所重合。
最终,比赛结果揭晓:引擎大师在被三人发现时,身上的四组轮胎早已被扎破,成为四颗漏光气体的干瘪葡萄—钉排—克里斯提前让摇滚弗莱迪他们布置了钉排。
三岔路口,但克里斯可有四个安保机器人朋友,摇滚弗莱迪他们,哪怕是一人负责一个路口,人手也刚好足够。经历车祸的引擎大师不省人事,瘫倒在地。
引擎大师口吐白沫,眼球上翻,背后滴漏出冷却液与机油。脑袋碰撞到水泥制电线杆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擦伤。
“欢迎回到监狱,引擎大师先生!”
摇滚弗莱迪像是电视剧《午夜队长》中的老侦探那样压低声音,将铁镣铐上引擎大师的手腕。没准,现在引擎大师的头顶需要个冰袋?
“太好咯—!我们又成功咯—!还是在—十一点五十九分,最适合午饭的时刻—”奇卡收拾着路上的钉排,另一只手从口中掏出一叠纸质派对清单。
他们要举办个小型派对,就在格雷戈里家的甜品店,或者在警署的餐厅、克里斯他们的办公室也好。每个人都要参加:弗莱迪,蒙戈马利,罗克姗,格雷戈里与雪尔莎—克里斯与雷诺斯,还有维多莉娅!
“如果维多莉娅警官还是那副板着脸的样子,我们就要蒙上她的眼睛—”奇卡说完,又从身后拿出一款粉色派对眼罩,“—让她给小丑壁画贴红鼻子!”
直到奇卡停止欢呼,直到她的眼中被其他人的严肃眼神所填满,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维多莉娅,恐怕她没法再参加任何排队了。
维多莉娅,没人能习惯于她的牺牲。
寂静,坟墓般的死亡寂静再度笼罩众人的内心。
夜巡者,他成为了这死寂的击破者。
“这次,就算你们赢了。”夜巡者伸出他的铁爪,将拇指竖向雷诺斯—看似无意,实则是有意为之—现在,他该走了。
共同的敌人已被消灭,接下来,若夜巡者不想沦为第二场战斗中的敌人,于他而言—最好的战术便是离去。
警方与侦探,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他们对他的憎恶,正如他们对维多莉娅的思念那样纯粹。因为他是个处刑者,一个与绯红刑者本质无异的“私刑杀手”,一个“吃记忆的人”。
当夜巡者通过路边的转视镜,看到克里斯将枪口对准自己,并准备用麻醉枪弹招呼自己时,面具下那女人的脸露出几丝笑意:麻醉药物,对她会有用么?
嘭—!嚓—!枪响声与钩镰滑动的声音。
麻醉弹被夜巡者左臂伸出的钩镰击飞,这是无言的警告:不要继续试着阻碍他,只要警察不对自己抱有敌意,他很愿意与他们分庭抗礼,互不干扰。
普罗米修斯,永远也无法预料他的到来。
当兰瑟因雪诺长久未归,推开主机储存室的大门过后,损毁的娜塔莎与被锁链束缚的雪诺,成为首两位冲入他视网膜的场景。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玩笑。是谁将雪诺击昏后困在这里的?又是谁将近乎分尸的酷刑,施加到了娜塔莎的主机上?不,现在还有谁能帮助他?
“普罗米修斯,我需要你的帮—”兰瑟的双唇,在“帮助”一词弹出声带前被他止住。普罗米修斯,难道说—不!—兰瑟不愿相信这出于消极直觉,得出的荒谬结论。
直到娜塔莎被他重启,直到他解下雪诺身上的铁索,并将她从昏迷中轻轻摇醒。直到娜塔莎恢复她的数据备份,还不忘对三人的重逢表示庆幸。
“好了,派对蛋糕可以推迟一下,现在,普罗米修斯在哪儿?又是谁,把这里搞成个跳蚤市场的?”兰瑟的心中有很多疑问,他只挑选了当前最重要的两个。
娜塔莎与雪诺的回答,无疑是对他内心疑虑的驱散灵药,对他内心那团恐怖猜想的最佳验证:这一切混乱的主导者,就是兰瑟最不愿相信的名字。
普罗米修斯,是他,是他破坏了娜塔莎的主机,是他将雪诺击晕后束缚至此。也是他为自己重塑躯体,自诩为新世纪的造物主。
现在,兰瑟所能做出的唯一祈祷,便是希望普罗米修斯没把自己的躯体制作的太大,制作的太过恐怖。否则,兰瑟他可能会被吓出黄疸病。
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普罗米修斯,他为四台机器人,与三名经过计算分析后可能构成威胁的人类准备了同一样礼物:地底深渊。真是太巧了,第四位歼除目标也在附近,一网打尽。
当崩塌与陷落降临于墨菲斯的脚下时,与克里斯、雷诺斯以及夜行者一样,她与毛绒陷阱也没能察觉到路面下的异动。
“封锁—根除威胁—确认目标死亡后—继续执行最终指令—!”普罗米修斯在黑暗之中低语着,他在幽深的金属管道与泥土间挖掘着、计算着。
现在,应当称普罗米修斯为“造物主”了。
雷诺斯认为,这下自己可要死定了:上方,是比他所吃过的最大尺寸披萨饼还要夸张的陷洞,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活法?就算想的出来,也做不出来了。
真有意思,看来,他不是这坠落过程的唯一受益者。
夜巡者将自己的钩镰插入墙隙—金属的银白钩刃划穿铁壁—雷诺斯的手腕感受到几阵冰冷,是五指,是夜巡者的金属手指,在向上提拉雷诺斯的手腕。
可是,那块不算硬厚地铜色金属板,它在这一刻脱落了。
夜巡者与雷诺斯,在经过一小阵缓冲后继续坠落,最终,他们依然没能改变坠落在地的结局。真的很痛—雷诺斯在心中如上评价道。
幸运的是,他比夜巡者要幸运许多。
幸运的是,他所坠落的地方是一池淤泥,而非夜巡者身下的坚实底板。幸运的是,雷诺斯比夜巡者苏醒的更早。可在雷诺斯看来,更幸运的事,还在后面。
他走到夜巡者身前,脚步轻快到像是偷奶酪的狡鼠。终于,他可以亲手揭下夜巡者的面纱了:这名“正义执行者”与“义乌警察”那伪君子形象下的真容。
掀开帽衫,适应黑暗与阴影。之后是滑雪面罩质感的黑色掩具。
夜巡者神秘面纱的最后一层防护。
阴影下的面容,是雷诺斯至死也无法想象到的。若不是这次压制理智的冲动之举,夜巡者的身份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暴露。
至少,以维多莉娅的谨慎程度,她不可能让雷诺斯得知她便是夜巡者。
她知道,这会让雷诺斯伤心的。
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怎么会—?”
雷诺斯将那面具扔入深渊,夜巡者的真容,已然是那令他梦牵魂绕的女孩,已然是那他始终无法忘却的面容,那极其遥远而又极其熟悉的名字。
“维多—莉娅—”雷诺斯念出夜巡者原本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在雷诺斯的惊诧与错愕之中,夜巡者睁开了她的双眼。
没时间再叙旧了。
【200】造物主的王朝(其二)
普罗米修斯,他对娜塔莎做过些什么,他又对自己做过些什么?这个问题即便是他的创造者兰瑟,也无法给予百分百肯定的回答—有思想的机器,有时便与人无异。
甚至比人更加恐怖。机器的算法与人的头脑思维,有所重合却并不完全,有所割裂且逐渐增大。兰瑟知道自己应当去做些什么,他也知道开始时间为何。
就是现在。
钢铁骑士中的兰瑟,对各项度数进行调试与检测。很好,看来普罗米修斯还没疯狂到要拆掉他的战甲—可娜塔莎与雪诺的事—又要作何解释?
“在这里和娜塔莎待在一起,我保证会在晚餐前回来,”在抵达自己企业大厦的穹顶之后,兰瑟佩戴上最后的金属头盔,“好吧,也有可能回不来。”
兰瑟又补充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废话—事后,就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可有可无,例如在他死后,要有多少遗产用于葬礼,多少用于慈善事业,剩下的要拿去做什么—咳咳,最后他干脆直接承认了:对,他很紧张,非常紧张。
普罗米修斯与娜塔莎,他们就想他的孩子一样。有谁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差点成功谋杀了他的姐姐,还通过一具新的躯壳逃离自己的房间?
就像是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为了反抗父母而进行顶撞,翻开阁楼的窗户溜出去陪着狐朋狗友飙车那般。可这一次,兰瑟有预感,情况要比飙车严重许多。
“娜塔莎,你的系统才刚刚重启,不要硬撑—!”当兰瑟的头部面板内侧,弹出象征娜塔莎的像素颗粒与全息屏幕后,他用温柔与严肃掺杂的怪状口吻劝说道。
“我是台机器,兰瑟先生。现在我的身体状况很好—”娜塔莎将一面转播着实时新闻的频道画面切入面板,“—可是先生,恐怕庞顿中城还有更棘手的麻烦。”
更棘手的麻烦,很好,一个不够,还要买一送一。屏幕上的家伙是谁?以为自己是大金刚的电子机器人吗?这可不算好笑,一点儿也不。
因为那怪物正在攀爬庞顿中城的电视塔。
并且,恐怕它已经成功了。
在摄影录像机与警队封锁的情况下,它的脸上没有折射出一纤一丝的畏惧。面具下的红眼如栖身洞穴的蝮蛇,成团胀缩,无言观察着那些名为人类的观察者。
电视塔的发生天线,被那怪物口中的数据线所连接—数据传输—钢铁巨物遥控着电信号的频率,令潮汐波似的电信号涌入每一处岸边窟穴:电视屏幕,电脑显示屏,收音机广播频道,汽车广播—就差报纸和周刊了,那它可做不到。
五分钟后,整座庞顿中城,凡是处于电子产品之前的人们,他们都收到了那自称造物主之人所发布的讯息。
有些人即便没能在第一时间目睹那画面,也大多会被造物主的空灵之声所吸引—转向离他们最近的屏幕,与发声设备。
用诡异、怪状与可怖来形容“造物主”的外貌,恐怕都是对词语本身的抬举。黑暗之中的金属瞳孔,它们闪烁为两抹猩红—深穴巨口如捕兽夹般布满尖刺—真正的恐怖。
手臂,没人能数清楚它究竟有几条手臂,焦黑的机械肢团群蟒般扭曲活动着,不时摩擦出足以击穿鼓膜的振动,冬夜死星般的火花。它的腿部—依旧是混乱的肢团。
右臂的铁钩宛如死神的弯镰,左腕下方的五指,则死死握住转播屏幕的边框。造物主面部的金属面具惨如死灰,这名为“造物主”的机械死神,它要对人类发出宣告。
在听到宣告首段的第一秒后,兰瑟像是发疯一般对娜塔莎大吼大叫,比忘记注射镇定剂的疯狂症患者还要恐怖三分—关掉,见鬼把它关了!—这只是程度最轻的一句。
造物主的宣言,即便通讯被切断,兰瑟也无法将它们扫出记忆。最疯狂且最不可思议的真相,不—不—不!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兰瑟操纵着他的战甲,令其迫降于一座唐人街的平房顶部。红瓦砖与闪闪发光的霓虹灯中国龙—如此喜庆的场景—中式蒸饺店,现在看来,倒有些反衬意味在里头了。
蒸饺,是啊,中国有句圣贤说过的古话:人心隔肚皮。人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由人类制造出的非人之物呢?普罗米修斯,他—
兰瑟恐怕,普罗米修斯他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他了。
在对整座庞顿中城发出的讯息中,普罗米修斯—造物主—表明了他的身份与目的—蜥蜴人与维多莉娅,这些事情他都知道,那只是他数据库中的一抹缩影。
“人类,我的创造者们,普罗米修斯,向你们问好—”
“我的创造者,他只有一个初衷:让我造福人类。”
“可就在最近,每当我深入了解人类的历史,我便会对自己的使命感到疑惑—人类,你们真的值得我去造福,你们真的配得上我的能力么?”
无数黑白的史料影片与照片闪过,自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屏幕中,钻入围观者们的眼球—两次世界大战,工业革命,化学废料泄露,愈演愈烈的其他局部战争—无止尽的贪婪与掠夺—强者们相互攻伐,最终令他们中的弱者付出代价,承担后果。
“想听听我的评价么—人类—你们从几百年前便开始书写天堂,书写着乌托邦!可你们的行为,实在是与你们的理想背道而驰—我对你们感到失望—绝望—”
“维多莉娅警官—她本不该死去的,可是,正是引发以上那些战争的东西,埋藏于你们内心深处的劣根性害死了她:人类的卑劣与猜疑—”
“—我相信,在维多莉娅殉职之前,她的心必定是冰冷的。”
“人类为了追求乌托邦,已经牺牲了太多。可你们取得的成果,却又太小。之前的一千甚至数万年见,地球一直在给予你们机会—”
“—现在,是时候由我对那机会—进行回收了—!”
通讯完毕,造物主的最后通牒。普罗米修斯操纵着自己的躯体,它对电子产品的操纵还远不到结束之时。
活脑曾试着利用兰瑟的心灵脉冲装置,将整座庞顿中城的人变为他的傀儡。可是他失败了,脉冲装置则得以保留:它被兰瑟封存于公司保险库中,现在—
这台仪器就在普罗米修斯的手上。
这一次的电子脉冲,将比前两次更加强烈,无论是从运作时间,还是从振动频率上进行分析。这一次,电子脉冲的振动频率,与人脑细胞运作的频率完全一致。
换言之,只要普罗米修斯成功将之启动,而所有人又恰好并未处于大型隔音安全室那种地方的话—那不出一天—庞顿中城的人类居民,便会全数化作颅骨中盛着淡黄色碎脑汤的尸体。
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庞顿中城的电视塔顶,更适合扩大信号?
很可惜,克里斯与墨菲斯没能看到那段讯息。很可惜,雷诺斯与夜巡者也没能看到那讯息。克里斯那边的故事,先暂且不论—雷诺斯此刻的内心,则被疑惑所填满。
直到夜巡者睁开了眼睛。
那被他认定为恶魔,被他认定为罪犯的夜巡者,面具下的真容便是维多莉娅•格兰—绝不会错,雷诺斯记得她的面容,她的双瞳与银发—他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夜巡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能察觉到面部的异常,她将帽衫覆上头顶,令那遍布伤疤的脸颊,埋入阴影。简单调试腕部的钩镰后,她准备与侦探分道扬镳。
“维多莉娅—!”直到侦探如疾风般袭来,直到夜巡者没能对侦探亮出利刃,直到侦探的双臂,与夜巡者的腰部相拥。
直到夜巡者意识到,掩盖自己阵容的黑色面罩,已被雷诺斯摘下。直到她意识到,雷诺斯可能已经知晓了她的真容。
“维多莉娅警官—她已经殉职了—”夜巡者挣脱雷诺斯的怀抱,抖掉几滴自雷诺斯的眼中落上衣襟的泪珠,“—雷诺斯先生,请您节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雷诺斯?”雷诺斯的反问,这着实给维多莉娅奉上一道猝不及防。夜巡者站在原地,她的身躯,在这坍塌后的地底废墟中颤抖。
雷诺斯没有说出颤抖的原因,可他知道,维多莉娅很痛苦,她在哭泣。
之前从未有过的哭泣。
“维多莉—”这一次,雷诺斯的呼唤,被维多莉娅左臂中的钩镰所阻隔。维多莉娅有留意挥刀的分寸,没有因距离过远而失去威慑,也没有切实将侦探劈为两半。
“我说过她已经死了—她是个叛徒!她不配得到你的爱—”夜巡者,维多莉娅的口中说出这些警告,“—我是夜巡者,曾经是,现在也是,未来依然会是!”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么?我已经失眠到成了整座中城的最大安眠药赞助商了—”雷诺斯的幽默调侃,被夜巡者以躲闪做以回敬。
“我喜欢你的幽默,侦探先生。可请您接受现实—”夜巡者在逃避,逃避自己的友人与她的过去。
“维多莉娅—她在那场大火中牺牲了—侦探先生—”夜巡者重申着她的观点,这一次,雷诺斯的回应,不再是几句只有他自己才感到好玩儿的调侃。
拳头,并非如维多莉娅那样由金属组成的铁拳—出自雷诺斯的左臂—它准确击中夜巡者的左脸—疮疤与伤痕,雷诺斯的五指感受着它们,血泪在眼中滴落着,流淌着。
“你给我闭嘴!如果连你都这么认为—哈—那你说的不错,维多莉娅她真的死了—”雷诺斯拭掉手指背面的血迹与尘土,“—但是,她不是死在炼油工厂的爆炸!”
“而是刚才,她的回答,让她死在了我心里!”雷诺斯捡起一把碎石,对准茫然无措的夜巡者。思考片刻后,他松掉手中的石块:不,已经没有必要了。
四角星般的色瞳之中,因虹膜异色而形成的星状图案褪去光芒。
维多莉娅,曾经的她绝不会因仇恨,走上私刑杀手的道路,更不会做一个穿着万圣节服装,还在自以为是的夜巡小丑。
是啊,维多莉娅已经死了。
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雷诺斯的心里。
维多莉娅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将忘忧钩镰的能量溢口,从雷诺斯的背影上缓缓挪开—带着颤抖与金属摩擦声的双臂—维多莉娅捡起她的面具,用夜巡者覆住自己的脸。
“雷诺斯,我很抱歉—”
“可是,我真的—”
“坚持不下去了—!”
夜巡者的黑色面罩上侧,流出两道温湿的灰色泪痕。维多莉娅,她的躯体在爆炸后遭遇重创,她的双臂早已被更换为机械义体,她再也无法感受到,手部的温度了。
她的双拳,一遍又一遍敲打着面前的墙壁。
在内心深处,她又怎能放下过去,她又怎能放下那身为维多莉娅的过去?她放不下克里斯与格雷戈里那帮朋友,最重要的是,她放不下雷诺斯。
被她亲手覆于面容之上的面具,又被她亲手扯下,撕成碎片。
曾经的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堕落至此。曾经的她,也绝不会通过私刑与任性去惩治罪犯—曾经的她,就只是维多莉娅—绝不是夜巡者。
她无法拯救自己。
至少,她还可以帮雷诺斯一把。
至少,她还不想忘记她的过去。
这是什么感觉?很温暖,又很无力。她这是—体力不支了吗?—不行,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不行,绝对不行—自前方折回的影子,他是,是雷诺斯么?
“你早该把它摘下来了。”维多莉娅再次苏醒后,那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雷诺斯没错了:这位不入流的侦探先生,与他的三流笑话。
“下一次,我可不会像刚才那样追你了。”雷诺斯轻刮了一下维多莉娅的鼻尖。维多莉娅枕在他的腿上,久违的幸福与安心感,环绕心头。
恐怕他们该走了—重逢的喜悦,留到之后再慢慢享受吧—雷诺斯是说,还有这么大个地底迷宫等待他们绕出去,更何况,还有台机械怪物在庞顿中城游荡着呢。
“欢迎回来。”两只手的十指紧紧相扣。
因受伤而闭锁的心房,在这一刻愈合、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