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嘉祺从怀中摸出灵珠,交到了陆吾的手上。返回瑶水之滨,马嘉祺一直将灵珠收在身边,在思念简亓的夜里,时不时拿出来看。
马嘉祺「师父,这便是那明珠了,我所看到的菩提灵光,便是由它发出来的。」
陆吾接过明珠,置于掌中,仔细端详。那灵珠与普通夜明珠无异,外表纤巧,宛若明灯,散发出迷人的光辉。
陆吾将一丝妖识凝于指上,注入到灵珠中去,只见那明珠中出现一个微型世界,里面有着起伏的山脉和汩汩的河水。最终,明珠中倒影的世界在一间草舍前停了下来。
马嘉祺『这不是我的家吗?』
陆吾点了点头,将明珠中的倒影一一指给马嘉祺看。
陆吾「小马,你且看那山脉,便是下都昆仑;那河水,便是你所居住的瑶水;这草舍嘛,便是你的小草房了。」
马嘉祺疑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明珠中为何会有这般倒影。
陆吾看着马嘉祺的神情,撇了撇嘴,轻轻拍了拍马嘉祺的头。
陆吾「小马啊,我以为你往寿麻国走了一遭,好歹能长些见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见长进。」
马嘉祺听见陆吾的训斥,忍不住羞红了脸,连耳尖都染上了殷红。
陆吾看见马嘉祺的脸色,知道自己这小徒弟脸皮薄,便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园圃中的花。
陆吾「你看这天帝园圃中,少说也有上万种花,在这夕阳之下,便也有上万种影。」
陆吾「这花影看似繁杂绰约,但对于养花之人,却是各有各的特点。」
陆吾「即使繁花不再,通过花影,养花人也能辨明花的种类,此乃辨物之理。」
陆吾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陆吾「而花影的变化并非一日之内,不同的时令之下,同一种花的花影也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
陆吾「养花之人四季劳作,日日都与花木打交道,自然也知道不同时令之内,花影究竟呈现什么样的情态。」
陆吾「即使繁花不再,通过花影,养花之人也能辨明时令日期,此乃知时之理。」
陆吾「如今,简亓便是那消失的花,你只有熟悉简亓的影,才能将他完完全全地复原出来。」
马嘉祺低下头,将陆吾的话在心头转了转,心中微动,似是有些明白。
马嘉祺『简亓本就是我所制的影傀,我便是他的教养之人。』
马嘉祺『我与简亓同吃同住那么久,也一同经历过生死时分,自然对他也非常了解。』
马嘉祺以二指覆在小臂之上,运转妖力,沿着肌理凝出一滴血,滴在了明珠之上。
这滴血既包含着马嘉祺的妖气精华,还包含着马嘉祺在寿麻国时收入识海中的简亓的元神。
血滴逐渐穿透明珠的表层,融入明珠之中,逐渐化成了一个浮动的影子。
明珠内的影子似乎有了生命力,时而迅速变化,时而缓慢流转。它扭曲、延展,如同一个神秘的音符在珠光中跳跃。
陆吾看着马嘉祺的行动,点了点头,对这个徒弟的悟性十分满意。
陆吾「这明珠由菩提灵光孕育,本就有记录世间情态的能力。你以灵血为引,便可在其间找到属于简亓的影子。」
夜明珠内的影子逐渐有了轮廓,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幻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幻影开始吸取明珠的灵力,轮廓也逐渐变的明确清晰。
影子的细节渐渐丰富起来,简亓的姿态、面容、神情都栩栩如生。马嘉祺望着那幻影的细节逐渐浮现,心口犹如被人拉扯,猛烈地跳动起来。
马嘉祺『简亓,思念的人终会相遇。』
陆吾见明珠的灵力即将被吸收殆尽,便以神力将简亓的躯体从灵珠里取出,置于群花丛中。
简亓躺在群花之中,各色的花朵围绕在他的周围。夕阳透过花枝荆叶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罩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简亓的面容恬静温和,仿佛在沉浸在睡梦之中。槐江山的山风吹动他的发丝,轻柔地拂过他的面庞。
马嘉祺走到简亓的身边,摩挲着他交叠于胸前的手,在简亓的耳边轻声呼唤。
马嘉祺「简亓,你这一觉睡得太久了,快起来吧。」
并未如预想那样,马嘉祺没有看到简亓那如一湖清泉般澄澈的眸。简亓身躯舒展,神色宁静,仍旧安然地躺在花丛之中。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快要与周围的花朵融为一体。
马嘉祺的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忧,回身望向陆吾,言语中尽是不解。
马嘉祺「师父,为何简亓还在沉睡?」
对于简亓的持续昏睡,陆吾也惊诧不已。只见他伸出手臂,将妖气灌注于掌心,手掌从简亓的上方拂过,将简亓的身体上上下下探查一番。
陆吾在简亓的心口停留许久,皱了皱眉,回身看着马嘉祺。
马嘉祺「师父,怎么了?是简亓不太好吗?」
陆吾的神色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向自己的徒儿开口。陆吾看到马嘉祺神色焦急,便尽量说得委婉一些。
陆吾「如今虽然身形已塑,元神业已归为,但简亓的心中缺少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马嘉祺「什么东西?」
陆吾「一缕情丝。」
陆吾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陆吾「你所用的制造此影傀的方法,正是数千年前,南岳山帝同自己的妻子女虔共同创设的。」
陆吾「南岳山帝对自己的妻子女虔爱意颇深,然而女虔却醉心于玩弄权术,对南岳山帝的感情不过尔尔。」
陆吾「南岳山帝便在创设咒术的时候,将自己的一缕情丝写于咒中,希望女虔最终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陆吾「也正是这缕情丝,让南岳山帝同女虔所制作的影傀别具一格,与别家术法制造出来的“死物”大有不同,且更厉害几分。因为在这世间,没有什么比情丝更深刻,也更坚韧的东西了。」
陆吾「如今,这简亓身上没了情丝,这咒法自然不成,因而也就唤不醒他了。」
陆吾说完,看了看马嘉祺阴沉的神色,故作可惜地摇了摇头。
陆吾「唉,这简亓也不知是为谁弃了情丝,真个让人可悲可叹啊。」
马嘉祺闻得陆吾的话,知道陆吾言中有骨,垂下眼帘,望着简亓安静的睡颜,口中喃喃自语。
马嘉祺「弃了情丝吗?」
霎时间,马嘉祺的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事,耳边响起许多简亓说过的话。那些画面和声响,反复碾压着他的知觉,让马嘉祺的脑袋乱糟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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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亓「“密密情丝身自裹,悔相思偏左”,嘉琪,你看这句诗如何?」
注1:引自左锡嘉《滴滴金·下茧》
马嘉祺放下手中的《影傀戏》,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望向躺在榻上的简亓。
马嘉祺「简亓,你方才说什么?」
马嘉祺接过简亓递过来的书册,随手翻了翻,却见是一本人界书册,字迹潦草,装裱也不甚精美,一看便是流传坊间不值钱的玩意儿。
马嘉祺「这是凡人的诗集,简亓你怎么看起了这个?」
简亓「就允许你看那些枯燥的咒法簿册,不允许我看这凡人诗词?」
马嘉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你我皆不属于人界,自然难以体会凡人的想法,看懂凡人的文字。」
简亓「哼,瞎说,我就看得懂。」
简亓在榻上翻了个身,将脸转向一边,不再理会马嘉祺。
马嘉祺「好,我知道了,下次你讲给我听就是。」
马嘉祺也知简亓的性子,知道他并非真的生气,便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拍简亓的后背。
简亓被马嘉祺拍得十分舒服,困意袭来,强撑片刻,便进入了梦乡,手中的诗集落在枕侧,薄薄的纸张被压褶了一角。
马嘉祺伸手拾起那诗集,将被压褶的书页捋平,看了看上面的文字,心中并无任何波澜,便随手放到一边,合衣躺在简亓身侧。
那边简亓翻了个身,将头靠向马嘉祺,似梦非梦地说了一句。
简亓「如此痴心总无那,算情煎惟我。」
马嘉祺听得,不进哑然而笑,戳了戳简亓的脸,弄得他皱了皱眉头。
马嘉祺『这简亓不知从何处寻得这诗集,几日看下来,越发呆呆傻傻了。』
马嘉祺『梦里还要念叨,怕不是要成了疯魔。』
马嘉祺这样想着,便将那简陋的诗集藏了起来。
简亓醒来之后找不到诗集,四处找了一番,还问了马嘉祺。
简亓「嘉琪,你看到我的那本诗集了吗?怎么就不见了,我可是拿了三颗蚌珠才换得的。」
虽然蚌珠在瑶水之滨并非什么稀罕物,但马嘉祺倒也知道它在人界价值不菲。如今简亓用三颗蚌珠换了一本破旧诗集,饶是马嘉祺也觉得有些暴殄天物了。
马嘉祺「诗集?不曾见过,也许是诗中的灵物长了腿,连带着诗集一齐跑了吧。」
简亓当然知道马嘉祺是在打趣他,便转身走出了内室。好在简亓对诗集也只是一时的上心,没过多久便丢开了,倒也没再追问马嘉祺。
————回忆止终————
马嘉祺摇了摇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望着躺在花丛中安睡的简亓,眉眼中尽是温柔。
马嘉祺「简亓,你说你看得懂那些凡人文字,当时我还不信,原来情根深种,始于当日。」
马嘉祺「只不过,我现在才说开始懂了,会不会太迟了。」
一旁的陆吾看着马嘉祺独自神伤,叹了一口气。对于所有妖修而言,情劫是最难渡的。多少妖怪神修有成,但最终都败在了一个小小的“情”字之上。
陆吾登临神界时日已久,久到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而马嘉祺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更久远的时候,那个与马嘉祺一样鲜活,一样有爱有恨的少年。
当然,陆吾也有自己的私心:马嘉祺是他这些年来唯一收作徒弟的妖修,自己怎么也要尽一番师徒之谊,了却马嘉祺的一桩心事。
陆吾「小马,为师尚有一法可以将简亓复原,不过还需要你点头才是。」
马嘉祺闻得陆吾所说,转头看向自己的师父,神情恳切。
马嘉祺「师父,只要能复原简亓,徒儿愿意做任何事。」
陆吾点了点头,将复原之法说与马嘉祺听。
陆吾「这南岳山帝同女虔的影傀咒法,没有情丝便不成。如今简亓弃了情丝,咒术不成。那我们就为他补回这条情丝就是。」
陆吾「而补回简亓体内的这条情丝,便要从你的情根中攫取,但是……」
马嘉祺没有任何的迟疑,微微颔首,言语间都是坚毅果决。
马嘉祺「徒儿知道了,还请师父尽早传我攫取情丝的术法。」
陆吾见马嘉祺回答得干脆利落,皱了皱眉,语气严肃而沉重。
陆吾「小马,你且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
陆吾「这攫取情丝,需要忍受剖心之痛。你必须有异于常人的忍耐力,才能挺过这种疼痛。」
陆吾「情丝一旦离体,你的情根就会被毁,便再也感受不到世间情爱。」
陆吾「至于情根能否重新滋长,为师也没有把握。少则几千年,多则万年,还有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届时你便成了一个心中无情无爱的怪物。」
陆吾见马嘉祺的神情没有丝毫动摇,抿了抿嘴唇,将藏在心中的话吐露干净。
陆吾「从你的身上攫取情丝,填补到简亓体内,即为操纵世间情爱生死,实则是违背天道的事。为师自己从来不惧天道,但不得不为你和简亓考虑。」
陆吾「待术法完成之后,简亓不能呆在妖界,也不能去往人间。我会安排简亓去鬼界,从此你们两个阴阳相隔,形同陌路。」
马嘉祺闻言,睁大了双眼,望向面前的简亓,瞳孔震动,眸中皆是难以割舍的温情。
马嘉祺「简亓,是我对你不住,我们终究是要错过了。」
夕阳已经落下,天空一半深蓝一半猩红,马嘉祺替简亓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回身向陆吾开口。
马嘉祺「师父,等余晖褪去,简亓元神便要散了,还请师父尽快传我攫取情丝的办法。」
陆吾见马嘉祺心意已决,便伸出手,放在马嘉祺的天灵之上,将攫取情丝的方法传授于他。
攫取情丝的术法十分简单,并未耗费马嘉祺多少精神,便已修习完成。
马嘉祺盘膝凝神,坐于花荫之中,口中念诀,双掌覆在心口,调动妖力,在心念之中细细搜寻,从中将情丝一点一点剥离出来。
抽取情丝堪比剖心,马嘉祺很快就因为疼痛面如淡金,额角冒汗,唇见也无血色。陆吾在一旁出手护住马嘉祺的心脉,不敢有一丝懈怠。
情丝出之时,牵动心肉,马嘉祺一声闷哼,喉头一腥,吐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严浩翔将槐江山的花圃浇过水,折返寻找陆吾和马嘉祺,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严浩翔「我就离开一会儿,你们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还见了血?」
陆吾来不及向严浩翔解释,只是吩咐严浩翔出手,以妖力护住马嘉祺的心脉。
严浩翔见陆吾神情严肃,再没了玩世不恭之态,便知事态紧急,也没有再多问,调动妖气,护住马嘉祺的心脉。
陆吾见严浩翔出手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便腾出手来,将双掌合并,左手手指两两分来,以神识指引马嘉祺抽出的情丝融入简亓的身体。
就在这时,马嘉祺的心口窜出了一道黑影,随着情丝一齐融入了简亓的身体。那黑影速度极快,但却没有逃过陆吾的眼睛。陆吾看得分明,那是马嘉祺心头的一丝恶念,如今随着情丝转移到了简亓身上。
那黑影速度极快,但却没有逃过陆吾的眼睛。陆吾看得分明,那是马嘉祺心头的一丝恶念,如今随着情丝转移到了简亓身上。
陆吾『不知这恶念为何要冲出心念,转移到简亓的身上?』
陆吾『罢了,凡事皆有因果,如今送简亓去往鬼界,为小马治伤才是最紧要的。』
陆吾双手一挥,凭空创造出一扇通往鬼界的门。陆吾暗道一声“得罪”,运用妖力将简亓的身体抬起,向鬼界之门中送去。
与简亓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陆吾发现简亓已然睁开眼睛,向他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中有哀伤,也有失落,但更多的,竟是感激与释然。
陆吾心中微动,转过头去,不忍再与简亓对视。
简亓距离鬼界之门越近,身形愈发淡去,最后褪成了一道漆黑的影,与鬼界之门一同消失了。
陆吾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在人前蹲下,从怀中摸出两颗丹药,喂入马嘉祺的嘴中。
严浩翔识得那丹药,是陆吾炼制的愈疗灵药,不仅能治愈伤处,还能使修为大进。
严浩翔曾缠了陆吾好久,也没有得到一颗。如今陆吾喂给马嘉祺,随手就是两颗,严浩翔不禁撇了撇嘴。
严浩翔『这徒弟的待遇到底是不一样,连一向抠搜的陆吾出手都变得大方起来,这便是溺爱吗?这边是雏鸟情节吗?』
陆吾以妖识探查,见马嘉祺气息逐渐恢复,心肉新生,便略略放下心来。
刚刚放松下来,陆吾又见严浩翔一副欲言即止的样子,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陆吾「看你一脸好奇,有什么话便问吧。」
严浩翔倒也不跟陆吾客气,仔细地盘问起来。
严浩翔「方才你打开的是鬼界之门吧,你送了什么东西进去,竟与马哥如此相似。」
陆吾「徒儿将来要登临神界,为了襄助他的神修,我便将他的情感与恶念剥离下来,丢进了鬼界。」
陆吾脸不改色心不跳地编了个说的过去借口,瞒过了严浩翔。简亓的事情毕竟是马嘉祺的私事,陆吾也不好说与严浩翔听。
在简亓接替老鬼王坐上鬼界掌权人的位置后,严浩翔曾奉西王母的金旨,前往鬼界送过贺表,与简亓有过接触,了解到了这段令人心碎的往事,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严浩翔「原来是这样,你就不怕鬼王找你的麻烦?」
陆吾「只要你不多嘴,便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
严浩翔一听陆吾有求于他,立刻来了劲,满脸都是算计的样子。
严浩翔「老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呢,嘴里要是没点东西,总是想说话。若天帝派我去鬼界寻什么东西,这消息搞不好就在鬼界传开了……」
陆吾知道严浩翔在“趁火打劫”,但事关自己的小徒弟,只得咬了咬牙,斜着眼睛瞟了严浩翔。
陆吾「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严浩翔「你的愈疗丹药,就给我五颗呗!」
陆吾见严浩翔狮子大开口,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随手甩给了严浩翔一个锦袋。
陆吾「拿去吧!」
严浩翔打开锦袋,见里面完完整整地躺着五颗丹药,心下大喜。
陆吾踢了严浩翔一脚,没好气地嘱咐他。
陆吾「扶起我的徒弟,将他带到我的殿宇来,这槐江山夜里风大,若是吹坏了可怎么好!」
严浩翔抱起马嘉祺,走得又快又稳,跟着陆吾一路走进他在槐江山的殿宇中去了。
马嘉祺在槐江山休养了半月有余,与陆吾的师徒之情更深,也与严浩翔交了心,成为好朋友。只是,情丝离体,马嘉祺再也没有想起过简亓。
也没有人再提起他与简亓的故事,那段迟来情深,终究是被槐江山的山风吹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