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国，伽关边界，深夜。
理完军务，萧凛匆匆走入军帐，问道。
“小师叔，如何了？可寻到了冰裳的踪迹？”
庞宜之苦着脸摇头，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我带着潜龙卫将这附近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并没有探查到王妃的气息……”
他心中暗想，你那妻子早就跟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白脸跑了，一入秘境便是万年之隔，如何寻得到？
萧凛心中焦急，无意识捏紧了拳，喉间一阵痒意，他掩唇咳嗽几声。庞宜之见状上前将大氅披在他肩上，道：“夜里风大，战事吃紧，你连番操劳，也该顾及自己的身体。”
萧凛侧头看着肩上的狐皮毛领，笑容几分落寞。
“往日，这些事情都是冰裳来做的……”
庞宜之叹息一声，劝道：“你对她情根深种，叶大小姐却未必……”
然而萧凛却已蹙眉打断了他：“小师叔，不必多说。我与她之间的事，无需旁人多言，我如今寻她……也只是为了看看她是否平安。”
他于大婚那日偶然进入幻境，见识了光怪陆离的墨河底、璇霄丹阙的上清天，也曾同长得和冰裳一模一样的天欢圣女大打出手。他入秘境之前是光风霁月的盛国六殿下，婚宴之上血鸦无端端袭击往来宾客，为了保护旁人他抛下了弱不禁风的妻子，他原以为那护心鳞便足够庇佑她。
可原来庇护得了肉身凡胎，却护不住一寸丹心。
幻境中的天欢圣女，明明和冰裳生着同一张脸性情却南辕北辙。天欢嗜杀，张扬热烈，活得那般随心恣意，看到她时，萧凛忽然想起他远在盛都谨小慎微的妻子，冰裳是那般柔弱，仿佛人人都可以欺辱，受了委屈也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她对叶府的境遇闭口不言，萧凛却能大致猜到一二，他总以为只要他把她娶回家一切都会好的。
她羸弱，他便为她撑腰，她害怕，他便牵着她的手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然而看着肆意妄为的天欢，萧凛这才明白自己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要用多少风雨的摧折才能逼得一个女子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忆起她连想做自己的正妃都愧疚难安，躲在屏风后声音颤抖地说是她贪欲太重，不该强求，萧凛恨不能自裁。
他该多给她些爱的，告诉她自己唯一心心念念之人便是她，此生正妃也只她一人。
婚宴那天该把她好好带在身边，哪怕是让她待在一旁，能看到他的身影都好。
可大梦一场，醒来已不知今夕何夕，伊人踪影再难寻觅。
……
萧凛苦笑一声，竟又动起了心思。
“小师叔，你说墨河深处会不会……”
庞宜之却不赞同。
“哎哟我说六殿下，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澹台烬已然撤兵，我上哪去给您找一只狐妖外加那么多邪修术士，如今伽关的修行之人不过你我，凭二人之力移山分水，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那师父会不会有办法……”
见萧凛仍不死心，庞宜之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抚。
“这样吧，我去信逍遥宗问问师兄可否请他出山一趟，你且放宽心，我看那异世之人待她不错，想来安危不成问题。”
那封去往不照山的信还未寄出，事情便迎来了转机，有出去探查的人回禀，墨河边近日出现一老叟讲着桩轶闻。
“那蚌人生子本就九死一生，可蚌族的王子竟愿意为了圣女孕育珠胎，此等真情，天可怜见。据说那圣女未离凡尘之前还有段前缘，曾是一国殿下的发妻……”
茶肆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庞宜之却神色复杂地看着萧凛。
叶冰裳这是干什么？
把自己和现任的情事编排成故事讲给旧情人听？
萧凛却是淡淡一笑，语气间有些怅然。
“我原以为她的性子便是这般，一向的娴静沉稳，原来不是啊……”
原来面对能舍下心结全然依靠的人，她也会任性放纵，不再做那个惊弓之鸟般的叶大小姐。
他阻住庞宜之欲作安慰的手，道：“如此便好，只要冰裳过得好，能知她平安顺遂我已心满意足了。”
“走吧，小师叔。”
萧凛提步欲走，一小童却忽然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行了一礼。
“阁下可是萧凛？”
“……你怎知我的名字？”
他今日未穿那身战甲，应当无人识得他。
那小童几步跑回老叟身旁，从他的背囊中取出一物，又快步跑回来递给萧凛。
那是一副泛黄的画卷，上面附着浅浅的灵力，如此陈旧，竟不知是夕年之物，保存成这幅模样已是不易。
萧凛缓缓展开，在看清画中景象时怔住。
那竟是他自己。
他一眼认出这是谁的笔触，低喃出声。
“冰裳……”
从前二人定情时，她也曾送过他一副画像，那幅画其实不怎么像他，因为那是冰裳埋头在家里循着记忆独自描摹，那时他曾打趣，要她照着他重画一副更好的给他。
叶家大小姐一向羞怯，她只是赧然一笑，道：“我尚未出阁，怎可与殿下同处一室？”
“等你我成婚以后吧……”
如今这幅“更好的”握在掌中，萧凛却只觉心痛。
画中人端方如玉，衣袂翩翩，他颤抖地抚上那细腻的笔触，这幅画卷惟妙惟肖，在金色灵力的映衬下画中人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中走出来一般。
在他未曾察觉之时，脸颊却先湿了：“原来，已经画得这么像了吗？”
“此画有仙人灵力加持，若是不拆封便可万年不腐。”小童在一旁提醒。
萧凛抬眼看向一脸得意的小童，问道：“你是何人？”
“我奉家主之命，前来此处等公子。”
“你的家主是谁？”
“得圣女恩惠的一方小小水族，不值一提。”
萧凛的手指在画卷上不自觉摩挲：“……若我不来呢？”
小童仰头看他，露出一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
“圣女说了，公子一定会来。”
他上前一步拱手又向萧凛行了一礼：“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凛静静听完他一席话，原来自己的一生竟是这般结局。
一旁的庞宜之先是震惊恼怒，听到最后却是变了脸色，这不是偷窥天机吗？
那叶冰裳还有命活吗？
“公子今后，请务必小心您的父亲，以及澹台烬与黎苏苏这三人。”
“圣女于天机镜中窥得此生，公子命途多舛、杀机四伏，便如这家国一般风雨飘摇、危如累卵，圣女临去前有一言赠予您：不破不立，一路南下或可枯木逢春，另觅生机。”
萧凛心里一揪，急忙问道：“那她呢？她可还安好？”
他修行数载，入逍遥宗的第一课便是师父所授的，不得干涉凡人命数。
“圣女自然安然无恙。”
萧凛定定望着他，半晌忽而凄然一笑。
“你骗我？她此举犹如逆转天道，怎会无恙？”
“……公子自然知道，又何必多问呢？圣女也劝告公子莫做无用之事，我既来到这里，一切便已成定局。”
他上前将锁物囊递给萧凛，跪下叩头。
“这是圣女托付给公子的神兵秘宝，来日或许能派上用场。我族得圣女恩惠，世代守护墨河水域，至死方休。如今世间已无神明，妖魔肆虐，人界凋零，我作为族中最后一人愿追随公子，报答圣女的恩情。”
“圣女说，希望公子好好活着，来世再续前缘。”
庞宜之上前拍拍萧凛的肩，看他如今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极为不忍，宽慰道：“她窥得天机、逆转天道，倒是全了同你的这番情意……人有三生，此生无缘，便静待来世吧。”
萧凛却道。
“此生既已未曾修成正果，又何谈来生？”
他忽然想起下山之前师父语重心长的嘱托——
“盛国国运式微，颓势已成，大厦将倾，非你一人之力可阻，这是不可违逆的天道，你天赋极佳，若留在逍遥宗修行，此后必定仙途坦荡，又何必去趟这趟洪水？为师也不瞒你，这下任掌门之位，我早已属意于你，你这一去，前路飘摇，恐有短折之忧啊……”
可他身为皇子，受万民供养，于这家国天下有他必须要肩负的责任。
那年下山，春日里，于城郊惊鸿一瞥，从此再难忘怀。
她成了他唯一一点私心。
那朵荼蘼先是被他以灵力供养，后来日渐枯萎夹在书页之中做成干花，最终还是被洒扫的下人不慎碰坏了。
这世上的荼蘼这样多，他却再寻不回他的那一朵。
“也许我本就不是她的命定之人吧……”
萧凛低喃一声，转身离去。
小童迅速爬起来跟了上去，庞宜之在身后急急喊道。
“等等我啊，你去哪儿？”
遮挡金乌的黑云散去，光芒洒落，萧凛迎着艳阳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庞宜之听到他的声音，坚定如万钧雷霆。
“去救救自己，也救救这天下。”
萧凛挥手将画卷抛到空中，隔着万年的光阴，一经拆封便再难留存，其上的灵力微弱不堪，只得一息尚存。
他打散最后那道灵力，在明澈的光线里，泛黄的画卷化作烟尘逐渐消散。
*
九重天，星罚台。
天欢圣女私窥天机，颠覆天道，剥去神格，打入下界。
冰裳缓步走上星罚台，凛冽风刃肆虐，桑佑揉揉她的发，将妻子冰凉的手攥入掌中，笑道。
“不用怕，我陪你一起，这一次，我也一定会先找到你。”
冰裳绽颜一笑，回握住他。
千年万年永世不灭的寿数又有何好？
她已拥有了最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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