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叶冰裳缓缓睁眼,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小姐,您可醒了?”一双手轻轻拨开床幔,嘉卉笑着说,“今日是您去城门口布施的日子,要做的事不少,可得早早准备,多吃些饭食养精蓄锐才好。”
“布施?”叶冰裳有些困惑,昨日不是已布施过了吗?
“对呀,今日可是十五,您竟也有忘了的时候?”嘉卉惊奇地说。
叶冰裳不语。在她的记忆中,十五分明已经过了,她如愿碰上萧凛,引得叶夕雾心生嫉恨,回府后她差点挨了鞭子。亏得叶家人忌惮她素有令名,她的好妹妹不过是来她院子把陈设砸了个遍,她自己到底躲过了鞭子。
不错,她怕什么呢?即便自己是庶出,这到底也不是小时候了。她既已到可出府的年纪,叶家便不敢在明面上苛待她。毕竟,叶家可是世代忠良,爱民尚德的,柱国将军府啊。
叶冰裳讽刺一笑,随即收敛神色。
“是我日子过得糊涂了,嘉卉,帮我梳洗吧。”她不动声色地说。
“是,小姐。”嘉卉跃跃欲试地说,“您今天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露面,嘉卉必要为您好好装扮,绝不让人挑出错处来。”
叶冰裳笑了笑,沉默地观察着嘉卉的行动。其一言一行,与她记忆中的昨日分毫无差,就连衣裙罗钗,嘉卉的选择也与昨天完全一致。
如此看来,她似乎是回到了昨天。这是为何?叶冰裳回忆自己昨日的举动,一言一行并无出格,她也不记得遇到过什么危及性命的事情。她怎会无缘无故又回来一次?
叶冰裳心中惴惴。待到布施时,她便留了个心眼。可是,没有出现任何突发情况,更没有任何奇异怪象,连萧凛也在同一时间、同一情况下与她相遇了。
可也正是如此平和,叶冰裳心里的异样感越发强烈。一切好似一出戏,台上所有人按着话本如常演出,她所听到的每句话、所见的种种反应,都与昨日之戏完全重合。这一前一后,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重来一次,倒是比她死后重回到此,更令人难以接受了。
也不知,操控这戏的究竟是何人。
好在这之后一段时间,这种情况并未再出现。尽管心中仍有疑虑,可这神怪之事,到底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左右的。叶冰裳索性放下了心,先按着自己的布置进行。
近来,除却施粥之时与萧凛见面,以维系他的情谊,叶冰裳在叶将军——也就是她生父身上,下了比往日更大的功夫。重来一遭,她自是看明白了,这叶啸的确“爱重”发妻,故自小时起,叶夕雾便要什么有什么。但是嘛,这男人的爱重,也就到此为止了。
夕雾妹妹,你可知你那位正直古板的将军爹爹,其实也并不那般珍视你?
叶冰裳仔细地绣着抹额上的饰纹,这是她将献给叶将军的“孝心”。以旁观者的眼光再看这叶家,叶冰裳总算看出了些门道:那叶将军若真如此爱重妻子,自己和二妹妹又是哪里来的?
而若他和叶家祖母当真为叶夕雾计,怎会放任纵容尚未出阁的叶夕雾名声败坏至此?三哥叶清宇,可是日日被叶啸带在身边,只看表象,可也算养得一表人才了,勾得那吃人的狐狸也要动凡心。
明明知道如何教养,却放任其为恶。明明有着一家之主的权利,却做出母亲溺爱孙女、自己无计可施的模样。明知叶清宇的选择是叛国投敌,到底没把他的腿打断关于家中——
“说到底,不过是叶家的女儿,终究不如叶家的儿子罢了。”叶冰裳笑得悲天悯人,出口的话却像淬了毒,“若非你不管不问,装聋作哑——父亲,叶夕雾怎敢欺我至此?我既已重来,怎么能忘了您这一份养育之恩呢?”
不光是您,叶清宇,叶夕雾,老祖母——这叶家上上下下,她会一个个报复回来——她不会,不会再给他们任何,任何在她面前虚情假意的机会!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要做萧凛的正妃,光有萧凛情愿是不够的。她忍着恶心与不自在,笑脸迎人讨好叶啸,也不是想着真让他看重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世人皆以为自己这庶女在叶府地位仅次叶夕雾,她就还有机会。
想着自己的谋划,叶冰裳捏着银针,狠狠刺了下去。
*
在叶啸看来,过去总是柔柔弱弱,在府里不争不抢的大女儿,自上次阻了夕雾鞭打她,比之以往越发亲近信赖自己了。尽管他不打算在母亲面前偏袒庶出的女儿,但每日被嘘寒问暖、搔到他心中痒处,叶啸到底是受用的。
而家主心态上的变化,自是被府里上下察言观色的人精家仆察觉了。除平日就对叶冰裳还算友善的仆人外,也就叶祖母和叶夕雾那边的仆人,一个浑不在意、一个不敢示好了。是以嘉卉也能感觉到,近来大家对她的态度隐隐多了分顾忌。
叶冰裳自然能察觉这微妙的变化,这是比萧凛注意到她时更明显的好转。但对叶冰裳来说,这点好处比之她因叶家而受的苦,远远不够。
叶啸虽不愿偏袒叶冰裳,但一句“叶家的女儿,还是要一视同仁”却是不费力气的。是以这次宫中设宴,还不等叶冰裳借萧凛的名头逼迫,叶家便把她添上了入宫女眷的名单。
这一切自是让叶夕雾越发愤怒。她想不明白,往日的叶冰裳也是这般奴颜婢膝的样,为何偏偏近日以来,爹爹便像是鬼迷了心窍,连叶冰裳这个贱人的待遇也好起来了?
“你最好祈祷,爹爹真能永远喜欢你。”经过叶冰裳的马车时,叶夕雾拦住叶冰裳,在她耳边放下狠话,甩手便走了。
在嘉卉担心的目光下,叶冰裳容色恬静,待叶夕雾走了之后,眼里隐泪地看了眼旁边的叶清宇。叶清宇撞见妹妹们拉扯,正有些尴尬。还不待他说上些安慰的话,叶冰裳以袖掩面,柔柔地向他问了声好,便乖巧上了马车。
见妹妹什么也没抱怨,叶清宇也松了口气,连忙牵过自己的马。叶冰裳掀帘看了看追上前方三妹妹马车的叶清宇,心里无甚波澜。不如说,想到叶夕雾刚刚那通狠话,她就快要忍不住哈哈大笑。
——放在从前,自己要得了这点蚊子腿的好处,她的夕雾妹妹早就一鞭子不管不顾抽下来,定要在她身上留些看不见的伤疤了,怎今日就只作些不痛不痒的警告?真是万万想不到,叶将军的视而不见与叶祖母的偏袒爱护,只是没了其中之一,她的好妹妹便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只敢冲自己咪咪叫了。
真可笑啊,为何自己前世,会如此忌惮害怕她?
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了。叶冰裳笑着接过嘉卉递来的茶水,手顺势轻轻抹过眼角——奇怪,她还以为自己一定笑出了眼泪呢,原来什么都没有。
这次宫中宴会,可惜那澹台烬怕是不能出席的,若能见到三皇子欺辱他的惨相,自己怕是当真要笑出声来吧?叶冰裳满怀期待和恶意,看着窗外的景象,温柔地笑了。
不知小姐在想什么?嘉卉坐于一边,有些好奇地想。她家小姐笑得可真好看,莫不是在想六皇子殿下?他们可真是般配极了,真希望小姐能如愿以偿。
*
宫中宴席简单说来,无非是受到邀请的能臣女眷们端坐其下,同皇后共贺新春佳节。叶冰裳虽是来了,却也是落在叶家末席,得不到什么关注的。倒是各位小姐为贺新春,作诗画展示请皇后品评时,皇后称叶冰裳“不愧京城有名的才女”,又与她说了些话,令她有些惊讶。
记忆里,各路宫宴中应当是没有这一出的。叶冰裳垂眸,前世与今生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这一次,自己并非先受到萧凛邀请,而是由自己的生父叶啸决定带来的。
原来如此。叶冰裳暗叹一声:被漠视欺凌的庶女和能够自保的庶女,尽管两者都不是叶家嫡出的女儿,但若后者能在掌握实权的父兄面前说上话,那对显然不喜叶夕雾的六皇子和爱子如命的皇后来说,这样的叶冰裳自是更有价值的。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子这一生,终归与她身边的男人牢牢绑定了。叶冰裳收敛心神,任由皇后暗中考量,面色从容。
有些事想得深了,也无可奈何。叶冰裳更关心的是自己选择的策略,历时小半年,到底是有了些成效。
如此足矣。剩下的路慢慢来吧,她总能走到头的。
*
“敢问可是叶家大小姐?”宴会将散时,一位宫侍移步走来,叫住了落在后方的叶冰裳,引得叶家女眷也回过头来。
“九公主有请。”宫侍一言,引得叶夕雾脸色一沉。叶冰裳看向高台,九公主端坐皇后身边,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善意的好奇,轻轻冲自己眨了眨眼。
“既是公主请,那便去吧。”叶祖母淡淡地说,“快去快回,切莫冲撞了贵人。”
怕是不想自己留久了,得到皇室青眼吧。叶冰裳垂眼行礼,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谢老祖母。”说罢,她也不管众人是否高兴,婀婀娜娜地跟宫侍走了。
九公主年纪轻,是个烂漫的性子。她此番叫住叶冰裳,不过是见她六哥喜欢,母亲也算差强人意,便起了玩心,让叶冰裳同自己玩笑玩笑。历经世事,现在的叶冰裳虽仍不善和天真活泼的人相处,却也像看孩子般包容昭玉。
昭玉倒真有些喜欢这个活脱脱的观音姐姐了。“光是闲谈多闷,”昭玉说,“我们如此合拍,何不到我寝宫促膝长谈一番?”
“公主殿下,这怕是不合规矩。”叶冰裳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宫女,笑道。
瞧见自家教养嬷嬷的视线,昭玉也算想起来,就这么不管不顾把冰裳留在宫中,怕是要惹来非议。“既如此,那便随我至御花园走走如何?天色将晚,雪地红梅在将落的日光下,也别有一番趣味。”
叶冰裳自是应了。两人在梅园中赏花,谈笑风生间时间飞逝。昭玉正意犹未尽要送叶冰裳离开,一个宫女小跑而来,对她耳语几句。昭玉脸上跟着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抱歉,冰裳姐姐,我父皇来了母后寝宫,说是要叫我去说说话。怕是不能亲自送你出宫了。”
“无妨,公主殿下与陛下娘娘得享天伦,自是更要紧事。”
“叫我昭玉吧,这皇宫可不止我一个公主。”昭玉笑道,“那我便让侍女们送你出宫,你跟着他们走便好。”
叶冰裳屈身行礼,看昭玉脚步匆匆往深宫而去。她跟上侍女们反向而行,心中轻叹,昭玉公主同哥哥萧凛一般,着实是个光风霁月之人。
她一路往回走,天空染上深紫的霞色,映得那雪地越发皎白。她踩在雪上,一点点留下轻浅的足迹。侍女们点了宫灯,为她引着前路。叶冰裳手里握着红梅,斗篷帽沿的灰狐毛迎风轻颤,那姿容清丽的观音相在烛光与霞色之间,竟也染了俗世烟尘,越发如珠似玉。
转过一角宫墙,叶冰裳随意扫过四周的目光在侧前方凝住不动。侍女们也看到了前方跪着的人影,一时都有些慌乱。
“呀,质子殿下怎还跪在此处?三殿下也真是……”一个宫女小声说道,被一旁同伴轻轻推了一下,住了口。
“那便是,景国的澹台殿下?”叶冰裳轻声呢喃,她根本不需要答案。
感受到目光,已跪得有些百无聊赖的澹台烬倏忽视线一转,锁定了他等待多时的旧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女子的身姿和那混乱的记忆中一般清隽,唇角似笑非笑,眼角眉梢尽是那熟悉的悲悯之色。她遥遥凝望着自己,既不蓄意走近,也未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那眼中之情,倒像是惧恨交加。
终于见面了,宣城夫人。澹台烬默念口型,确认叶冰裳认出了他在说什么,感到有趣地笑了笑。
他分明看见,叶冰裳手里的梅枝,被她生生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