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肖是叶先生从火车上捡回来的。
火车的车厢过道上时不时有茶具碰撞声和稀碎的交谈声从紧闭的隔间里传来。
这时候跌跌撞撞冲过去一个红色身影。
肖肖跑得急,那条不合身的长裤裤脚够着地,他步子一趔趄,曲了膝磕在划拉式的车厢门上。
“唔!”
他咬着唇把嘴边的呜咽声咽下去,额头冒出细汗。
肖肖身上早有逃出来时妈妈打的腿伤,虽是皮外伤,磨过粗糙的布料却是难耐的疼,身体也是软的不行。
用手胡乱去够划开一条缝的门框,好借此扶稳站起来。
却见一只枚红色高跟鞋卡住那条小缝。
肖肖吓得缩回手。
“哎呦!”
一用力门便开了,一声嗔怪随之而来的还有婴儿的啼哭。
显然是这间里的客人被他惊动了。
开门的是个烫着大波浪卷,旗袍衣襟扣子半开,裸露着胸脯给怀种婴儿喂奶的女人。
这可是为难肖肖了,他汗涔涔的手掌拎起裤角好咬牙爬起来,低下头盯着地板,显得局促不安,“太太,吾,吾伐四(不是)故意的......”
那女人只是斜睨了肖肖一眼,张口便骂道:“阿里的勒个(哪里来的)小赤佬?!”
她瞧地上跪着那灰头土脸的列车员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正欲扣扣子的手一撒,半点嫌没避,将乳头递到孩子嘴边接着喂,见哭得凶了就颠一颠。
肖肖嘴笨,又急,妈妈派来抓他的打手在车上找了他几夜,这会儿找不准从哪儿冒出来,他哭丧着张煞白的脸不停给那女人鞠躬。
羞耻心都化成眼泪挤出眼皮,他眼睛酸酸涩涩的,憋回去还很胀。
那女人高兴了,也只是“哼”了声示意他可以走了
然,这会儿肖肖的耳朵却给人揪住了。
“憨大(混账东西)!”来人一巴掌扇他耳朵,肖肖侧过头,一下子懵了。
红色的工作服,和他身上一般无二的,将他拎起来又摔在墙角里,一顿奚落。
肖肖一个激灵,有什么湿乎乎的液体弄湿了睫毛,贴着脸颊滑下来。
他哪敢顶嘴,这制服本就是他趁着人熟睡偷来的,这才没有因为乱跑而被人抓起来盘问,再扔下火车。
那列车员数落完了他,又陪着笑脸,俯低身子一连对那女人说了好些遍数:“新来个勿懂四体,勿懂四体(新来的不懂事,不懂事)......”
“嗒、嗒、嗒。”
肖肖耳尖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皮鞋一下一下,碾过地板,他的身子都仿佛随之震颤。
这边那女人“啪”得一声拉上门。
“起伊面奎奎(去那边看看)!”
两个身着黑色短褂的壮汉正气势汹汹往里冲来。
肖肖惊恐地瞪大眼睛,见了就要跑,那列车员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肖肖拼了命地推拒开他的控制,头也不回地往转角处躲。
“侬奔啥(你跑什么)?!”那列车员不忘拦住了闹事的两个壮汉,转头在肖肖身后喊。
中途肖肖又跌了几次,打小养在花瓶里大概身体协调性不大好,他胡乱抹掉眼泪珠子,跑得越远越好,等找他的打手不找了回去复命,他就可以下车了。
肖肖是从上海滩的歌舞厅里逃出来的,这班火车的下一站就会回到那里。
他要趁乱逃下车。
这也是无可奈何,肖肖没有能力支撑自己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域活下去,妈妈只教了他要如何勾男人,没教要怎么勾钞票。
歌舞厅里小有了名气,又有客人甘愿花重金捧着的就那么几个,属他年纪最小,这话要是叫那些稍有资历的姐姐们听了定讽他:
男人不就是钞票么。
肖肖哪懂这些,纸醉金迷的风月场里,一沓沓钞票,银元,筹码,他见得多了,却从未落到过他的口袋里。
前面已经是尽头了......
洗手间“哗啦哗啦”的冲水声,有个男人在哼唱什么。
肖肖咽了咽口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拉开一间隔间的划门就躲了进去。
几乎是一瞬,鼻腔被一股一股烟草气息占据了,肖肖一时不适应眯起眼,一抬眼,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一种跪着的姿势趴在一个人脚边。
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目光所及是一只翘在半空的锃亮的黑皮鞋,往上,笔挺的黑色西装裤,这些东西的主人和肖肖对上眼,咬着烟的动作一顿。
隔间里窗敞着,亮堂得很,肖肖看得清楚,是个穿得极其体面的先生,连西装上的褶皱都一丝不苟,桌上那顶藏青色礼帽想来也是他的。
“西桑(先生)......”肖肖把自己缩到一角,是央求,却也是在告诉他,自己不会走了。
叶先生不言语。
只是瞥眼静静地看他,那双瞳仁颜色深得像墨,敛了情绪,也没赶他的意思,看了几秒,手指轻敲抖掉烟灰,复又继续抽自己的烟。
肖肖似乎还没半空中起起伏伏的烟圈来得有趣儿。
他的心理防线快被磨没了,叶先生要是不答应,那自己只能......
倏然,叶先生那只夹着烟的手臂越过他头顶,吓得肖肖以为他要将自己赶走,慌乱下揪住了叶先生大腿上的布料,“西桑,西桑!求侬......”
“嗯?”叶先生蹙起眉看了肖肖一眼,手勾住凹槽关上门,“组撒?勿赶侬,把嗖捞开。(做什么 ?不赶你 ,把手撒开)。”
肖肖有些尴尬地把手收到身后,扬起笑脸轻声道:“下下侬(谢谢您)。”
火车不知道是碰着了哪个槛,晃了下,隔间里出奇地静。
叶秘说不清自己是出于好心还是其他什么。
但再怎么说都不会是心慈手软就对了。
那小孩裹在一件红色大衣里,一头杂毛不知道是哪家发廊的“杰作”,视线往下,脚丫子还光着,脏兮兮的。
肖肖顶着叶秘毫不掩饰的打量如坐针毡,然,不等他反应,对方单手半抱着他放到了自己身下的皮质座椅上。
叶秘坐进去了一位。
肖肖偷来的那衣服裤子长,大衣却小一号,紧了些,贴腰,包臀。
他扭了扭让自己坐得自在些,叶秘看他看得久了些,晦涩不明。
摁灭烟,问肖肖:“有阿子么得(有鞋没有)?”
“么,落特了(没,丢了的)......”肖肖抱着膝低头看自己的脚趾,倒是老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