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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

向你献上冠冕re

库勒雅布地窖的历史追溯起来足有三百多年,经历不断的扩建,它俨然是个“小村庄”了,或许不该继续叫它地窖,不过它的监管者可能觉得私狱的本质需要有点粉饰或者是说懒得纠正过来,总之它就顶着一个小气的名字 ,吞吐着大人物的尸骸。

不过更多的时刻,它是把一抔一抔被老鼠虫子啃坏的嶙峋瘦骨送上光明的地面用火沥成灰渣,风吹起来,几个人的灵魂绞成一片穿林打叶,也许上天堂,也许下地狱。

文森特的囚室在地窖最初的几间矮窖洞当中,尽管整个空间都已经用封土砖压平,那种湿漉漉的泥腥气还是蒸腾在他的鼻尖,不知道是有多少个前任在地面留下了暗红色血迹或者深褐色,它们杂乱得厉害,文森特在靠墙砌就的石板窄床上翻个身,深吸一口气,白眼向上地仰面躺平,这地方空气流通不好,很闷,又湿。

和后来建的囚室比,虽然不用忍受一栏之隔别人能清楚看见你往桶里放水的时候老二怎么抖那种情景,不过这里没有专人来收排泄物,那种发酵的味道会更浓郁,更作呕。

墙上有一排巴掌大小的透气窗,可怜的烛光就从那里钻进来,文森特身下连稻草都没有了,哦,他这个贫穷的重刑犯,一个古斯通的油水都再榨不出来了。

狱卒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并且发现他没有钱财继续支付食物和囚室费用以后,立马决定要处决他,就在明天。

这实在太好,文森特按着自己几天没有进食的胃部,那里痛得他眉头抽紧,他的一身盔甲也就换了十三个佛罗戈,当初上战场九死一生缴获的战利品,现在贱卖的钱不足它本身的十分之一的价格,换他三个半月的苟活;更不必提他留在林中的行李:

唐娜,他的老伙计,她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啊?三匹驮马是肯定给别人做了劳力,她会在草原上漫步吗,还是说已经遭遇不测。

文森特望望头顶,地窖口的翻盖门和厚重的石顶在昏暗的光线里面融为一体,死一样的寂静。

不可杀人,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主啊,确是我应得,求你庇佑伊丽娅,她是无瑕疵的教徒,纯洁之人。

玛利亚圣母在上,以您的宽厚仁慈庇佑伊丽娅吧,我害得她要丧失最后的亲人,庇佑伊丽娅吧,她该行的路不要那般坎坷,所要受的磨难请转至我身,即使沦落外层黑暗也理所应当,庇佑伊丽娅吧,愈合她的伤痛,奸淫是他人的罪孽,不是她该受辱的因果。

文森特蜷曲起来,他高大的身体弓一样拱漏出脊梁骨的弧度,凸出了石板边沿,他的眼球热度隔着眼皮传出,过了很久,石板上有一点轻响。

太阳要升起,囚徒要赴死,主荣光永恒。

“他死了,是吗。”

文森特睡得后脑发麻的时刻似乎是听见这么一句话,这是种微妙的体验,似醒未醒,睁不开眼皮,手指也束缚在原地。

不过他已经非常熟悉这感觉,“这是死去的亡魂在徘徊,想要侵吞活人的躯体,”普朗人的巫师眼白混浊,昏暗的光线里面摸着水晶球说话。

又有一个狂乱的声音冒头:

“真主安拉是世间唯一主宰!”

“他们站着、坐着、 躺着记念真主,并思维天地的创造,(他们说):‘我们的主 啊!你没有徒然地创造这个世界。我们赞颂你超绝,求你保护我们免受火狱的刑罚。”

“我就答应他,而拯救他脱离忧患,我这样拯救信道者脱离忧患。”

清真寺的穹顶旋转着,彩色的几何花纹扭来扭去,他费力展开双腿,然后重重地落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比以往明亮很多的光落在身上,在黑暗里待久了,居然觉得刺眼,他趴在地面摸索着,膝盖抵住砖石发力,腰慢慢后移,变成一个低头的跪坐姿势,眼睛适应了这光,他就抬起头去看,简直怀疑他已经死去:

烛光从打开的翻盖门滑落,流于华丽的白金色织物表面,一缕丝绦搭在紫色猎装的排扣顶上,服帖地勾勒出半边脖子的体积,更多的随着后腰只露着下端小半的银灰重剑的剑尖指向地面,在小腿中间的位置截止。

“乌列尔……”文森特喃喃自语。

“恭喜你,离地狱很近了,不过还不是时候。”

带一张黑铁面具的人形居高临下,背光让白头巾和猎装的边缘模糊。

文森特挺直了脊背。

“骑士,告诉我你的名字。”

“文森特·布朗。”他的喉咙干渴,发声都有些撕裂的疼痛感觉,低哑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不合格的,不过提出问题的并不在意,或者说是扛着梯子的狱卒打破对峙,这干瘦的红脸男人后面跟着一个穿黄衣服戴毡帽的胖子,人还没有走过来,扯高的嗓门就暴露声线尖细的缺陷,像一把锥子扎进耳朵 :“啊呀,您要的我都取来了,请您过目。”

人形站到侧面,微微颔首,红脸狱卒经过旁边十分谦卑地低下头颅,把梯子放下来,文森特的下眼睑不受控制地抽搐,眼尾倒睫刺得他像鳄鱼开合瞬膜一样快速地眨眼。

“去清理自己,别让我等太久。”

文森特双手分别按在自己两侧大腿上缓慢地起身,骨骼发出“格拉”的响声,踏上梯子的一刻,他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花多久时间上去,他双腿手臂上都有皮肉外翻的鞭伤,为了防止感染他由狱医先用烙铁消炎,要不是好心人,他会因为伤口感染导致的败血症和高热几天内就死在这里。

他侧脸跟上狱卒,梦游一样进到地面上的囚牢,一些小人物通常进不了专备的审讯室,都是在一条长廊里面挂上长钉,打几根木柱在墙上,充当受刑架。

刑具则临时从审讯室借来,现下,文森特正在这条他要去的终点的必经之路上,两个男人被捆在受刑架上说不出话,一个惨叫着受拔甲的苦痛,一个脸上挨了皮鞭,血肉模糊。

狱卒跟蹲在地上拔人指甲的施刑人打个招呼:“嗨呀,我的伙计,今天你不是与佳人有约吗?”

施刑人回头,他的嘴巴几乎被茂密的黑胡子淹没,浓密的眉毛一皱,连成一条:“那个婊子。”

然后就没有多的话了,他起身扔掉钳子,手臂肌肉隆起,抓起挂在墙上的鞭子重重地抽在惨叫的人嘴上,伤口和右边那张脸简直对称。

文森特觉得自己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又痛又痒,这绷带还是来探望自己儿子的一个母亲给他缠上的,她来时正好看见他在受刑,看完儿子从狱医那花钱买了来,在狱卒的看管下仔细地为他刺烂水泡,尽可能使得皮肤完整。

“你犯了什么错,孩子?”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说,“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是每个来到这的人都会受刑,这是穷人独有的待遇,一旦支付不起囚室与食物的费用,那就是地狱的临近。

汉比桑公国所有监狱都归为查尔斯公爵所有,事实上,整个诺顿金斯王朝不存在公开透明的大众监狱,监狱完全由各大封土的统治者或者贵族自行设立,收取囚犯衣食住行和家属探望的费用来维持运作及获利。

文森特沉默,老妇人正在低头给他缠绕小臂,干枯的手背上忽然有滴水液砸落,叹气说:“看来是非常悲伤的事啊。”

“愿主保佑您,您的恩德我会反复向主祷告 。”文森特低低地说。

“啊,这可叫我愧于领受。”

她哈哈笑起来:“不过十诫只说不可贪恋他人妻子,未曾提及贪恋他人丈夫有罪。”

“你有妻子吗?”

“没有。”

“我的小孙女非常漂亮,我想你会喜欢她的。”

文森特有点骇住,缓慢地说:“您……可真是……”

“虽然我没有妻子,但我被判了八十年囚刑 。我的罪过难以赎清,出狱所要的钱财恐怕是一笔天文数字。”

“唉,怎么会这样呢?”

“我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苦笑。

“我杀掉了村庄里……”

即使事出有因。

老妇人说:“我儿子一样是个恶人,我依然爱他,你大可以放心大胆地对我说出一切。”

“我的家人在我参加了第三次东征时被处以火刑烧死了,。”

文森特把到嘴边的“全部的男人”五个字生生吞了回去,狱卒站在那里,他不想再有任何一个人伤害她们,在心里编排玷污都会让他想要杀人。

……最后她说:

“主太忙碌,照拂不了每一个信徒,”老妇人微微一笑,“不是吗?”

是啊,无论怎么虔诚地祷告,人终有一死。

洗浴也同样分三六九等,穷人没资格洗澡,有些许财产的人在一个公共的大水池里洗,水池半个月换一次水,贵族或近些年才兴起的做生意发财的富商可以指定地点独自打水洗浴,还有热水可供。

文森特从进来就只洗了一次,他抵押的东西价值实在被贬得不像样。

现在狱卒不仅带他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准备了浴桶,甚至还有几桶替换的热水。

干净的衣物妥善地叠放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文森特愣神的时候,狱卒殷勤地询问:“需要为你梳理头发,搓背,或者穿衣吗?”

“不,什么都不需要,”文森特说,“请你在外面等待。”

“等等,麻烦你给我带一些新的绷带。”

“好。”

文森特脱了衣服,卸下绷带,碰水“嘶”了一声后沉下去,他的伤口已经化脓了,为了撕下黏在皮肤上的,他拉得伤口又开始流血。那位老人家给他留了一周的绷带,新的绷带没有以后他的伤口立即开始感染。

尽管如此,这种速度仍然是令人满意的,没有药物的情况下简直是奇迹。

泡进热水里以后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沿着桶壁滑下去差点溺死自己,呛了几口水以后他挣扎起来,水面变得微红,连人带桶翻倒在地,发出“砰”的巨响。

狱卒大声询问:“怎么了?”

他没出声,狱卒推开房门,见到他全身伤口都泡得鼓起来,边缘惨白,赶紧上前左右开弓抽在他的脸颊上,都不知道是在救人还是想直接送他下地狱。

狱卒在文森特背上重重地拍一下以后,他“哇”地吐出一口水,像拉风箱一样剧烈咳嗽,喉管和肺部都一阵刺痛。

“还是我帮你洗吧。”

狱卒一反暴躁常态,和蔼可亲得诡异,文森特也不抗拒,顺从地被他从地上扶起来,靠墙站好,任人揉搓肌肤与头发。

这种晕眩感同样是老熟客了,东征的补给同一样是有优先级的发放顺序,粮官没有及时交接,沿途又没有骑士团驻点时,他们就必须掠夺城市或者进行狩猎采集。

拖着一口气在走,生死边缘的时刻是常有的,文森特已经麻木了,他的思绪很乱, 想,热水真舒服,又想,那个清真寺的花纹真是他看过最好看的。

擦干身体后,狱卒缠好手脚上的绷带甚至帮他套衣服,文森特后知后觉地摸到上衫是十分柔软的质地,粗劣的麻和它根本无法比较。

真好啊,真舒服,明明刚死里逃生,困意又泛滥回笼,文森特费力地睁眼,不行,不能睡,等等,等一等。

他走向椅子拿起长裤,狱卒手上搭一条毛巾,等他套上裤子坐好,就开始为他擦干并梳理头发,他也同时去把鞋带长袜都捆扎整齐,这套服装甚至准备了领巾,他只见过那些留胡子的大汉吃完饭拿它擦嘴,灰扑扑的一块,完全不像这种颜色艳丽的精良织物。

狱卒故作无意地打探:“圣母像也是蓝色,大人物才用。”

好困,好饿 ,文森特把脸埋在双手里:“抱歉,他有支付食物费用吗,我现在非常想进食。”

“有的,接下来就是要带你去会客厅。”

狱卒对着他一身光鲜,脸上已经尽力控制,却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微妙的情感,文森特没有看见,事实上,他自己都处于困惑中,是真的搭上大人物还是别的什么陷阱,他也别无选择。

会客厅原本是狱长奥斯维辛专门和贵族达官还有一些外面喊来的美女寻欢作乐的一个巨大房间,一张在经常出现在贵族集会场面油画里的长桌,灰蓝桌布,三戟叉形状的尖锐烛台和两篮插花在上面分割出六块区域,花篮里最长的几支仔细看是什么雉类的羽毛,墙上挂三副动物头骨,羚羊,狼,鹿,黑洞洞的眼眶让心不在焉的人斜眼去看保准吓一跳,或许真有魂灵附在上面,不然怎么阴影深邃处会透红呢?

文森特甩头,黑铁面具的人早在长桌一头落座,对狱卒一挥手,狱卒退后合上门,一丝凉风钻进他脖子,他身体稍微前倾,却没有拉开椅子落座。

“坐。”

“你安全了,请放心。”

“不以真面目示人确是我的诚意不足……”

文森特不想绕圈子,截住他的话头,“那么您花如此高昂的代价所为何事呢?”

“你来当我的骑士团团长。”

对面一接话就是平地惊雷,炸得他耳边嗡鸣,拥有骑士团效忠的人物只有各位公国的伯爵,几位功勋卓著的大公,还有王。

二十七人当中的一位正坐在他面前。

“这是个恢复荣誉的好机会,我想你不会错过,”包在手套里的手指模仿人走路,停下,然后关节一屈,跪倒,“你要冒的风险是值得的,我相信你会成为我最锋利的一把尖刀。”

“你的身份和背负的血债我一清二楚,我会成为你的后路。”

文森特不自觉抿唇。

“不相信吗?”

“海因利希二世五年,道林家族幺女荻丽娅.道林与平民里维.布朗私奔。

海因利希二世六年,诞下长子文森特.布朗。

海因利希两世八年,生育次女伊丽娅。

沃伦一世元年,里维.布朗加入东征军。

沃伦一世二年,伤病感染去世。

沃伦一世十四年,第三次东征爆发,参军。

海因利希三世元年,东征凯旋,擢拔为荣誉圣殿骑士;

荻丽娅.道林.布朗死于猎巫行动。

伊丽娅.布朗下落不明。”

“不过我猜测她并非下落不明,你只杀了男人,而且手段血腥,如果是对猎巫行动进行报复,整个村庄应该不复存在。”

“伊丽娅活着,并且遭受过长时间的折磨,你杀人后申请教会庇护不是为了躲避罪责,是在为伊丽娅寻找一个合适的去处,”

“你刚刚东征回来不久,从前的关系未必维持得住,又犯下这样的血债,即使有熟人也不合适托付,容易牵连对方或者再次伤害伊丽娅,教会庇佑你的四十天内,躲过验尸官的耳目所能找到的最快捷,相对最好的的地方是修道院,离瓦奴比最近的女修道院……”

“伯利盎.考斯德,你选择了那里,支付一笔不菲钱财,让她成为一名修女。”

沿着这种推断继续进行话题:“女修道院未必是个好去处,平民女性会成为贵族之女的奴仆,据我所知,一部分‘上帝的新娘’无法只是‘上帝的新娘’。”

“因为你的冲动,她落到了一个多可悲的境地啊,女人总在背负男人犯下罪孽后的苦果不是吗?”

文森特张了张嘴,完全没有反驳的勇气或其他方面的想法,只好低头说:“您……了解甚多。”

“我知参与东征军的,都有为信仰光荣之感,但是人会背叛人,以神的名义诅咒残杀异类。”

“你要让伊丽娅再经受背叛吗?”

“你希望伊丽娅幸福吗?”

文森特在他的逼问中更觉得无路可退,嘴唇颤抖。

“只是名誉骑士就让你满足吗?”

“不想成为勋爵?不想拥有更多的田地?不想指挥仆从?不想美人环绕?不想神甫独自为你唱赞美诗?不想强大姓氏威名?”

“不想吗?”

“一直在想吧?”

“父亲走后的日子多么艰苦啊,”冷静的语调透出森寒,“母亲受了很多委屈,辛苦养大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看见幸福的曙光,就倒在黑红的炭火里面。”

文森特不忍再听,闭眼又睁开。

“愿为您效忠。”

“上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手套被脱下,露出一双修长的,柔软的,年轻人的手;它们一起向文森特伸出,两掌内缘并在一起,是一个要托举什么的姿态,“把手给我。”

他走向他未知的,蛊惑他的,救他出死刑的,他看见黑铁面具下的紫罗兰色眼睛。

“知道骑士誓言吗,我的骑士长。”

“我将对你说的,你将回答我的。”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果敢忠义,无愧上帝。耿正直言,宁死不诳。保护弱者,无怪天理,”缓慢,清晰,一点也不激昂,反而像一种朋友的请求。

“这是你的誓词,牢牢记住,册封为骑士。”

接到文森特手的一刻,他短暂地让它停了一会儿,抽出一只手摩挲文森特手背上的青筋,他手背的皮肤很薄,惨白的一层,下面血管泛出的蓝色显得主人好像十分脆弱。

“你将这样回答我。”

“我将仁慈地对待弱者,我将勇敢地面对强敌,我将毫无保留地对抗罪人,我将为不能战斗者而战,我将帮助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我将不伤害妇孺,我将帮助我的骑士兄弟,我将忠实地对待朋友,我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我没有带佩剑前来,”他的声音有细微的变化,“你的册封礼我准备留在仲夏。”

“浪漫,盛大,从林中来人间。”

文森特从这吊诡的话语里察觉狂热,手指微动,想抽回来,对方却一手插入他指缝与他单手五指相扣,“我是一个苛刻的领主,骑士长必须和我同生共死。”

“既是我的口舌,我的手足,那就服从我的意志,直到指使自如是再平常不过之事。”

“您说得很对,但能否允许我先用我的手足落座进食?验证忠诚是一件来日方长的事,您不必着急。”

“你和外表不一样,出乎意料地务实呢。”

文森特微不可察地皱眉,就那样与他对峙,他的手热,滑,明明掌心与手指都是干燥的,但相贴的皮肤却给人一种蠕虫或者蜗牛体表的粘腻,融化开一般侵吞文森特的感知,软得像某种丝,却又有实实在在的韧度,

“觉得冒犯吗?”

对方明知故问。

文森特最讨厌的三件事之一就是和这种上位者打交道,假装得彬彬有礼,却自豪于自己的权势地位,以一种帮助的姿态来施压完成自己的目的。

“沉默不是个好习惯,”他松手,“请坐吧。”

这是个难缠的人,文森特没有就近落座,而是选择在长桌另一头正对着他的对面位置,只有两个人用餐,但桌上摆了完整的十套餐具,铜制刀叉勺在碟子两侧的白衬布上一字排开,一套足足十三件。

崭新的铜有堪比黄金的光泽,不同大小的汤匙各有用处,浓汤是一把,甜点是一把,其余的文森特认不出来做何用途。他对刀倒是有独到的理解,桌上四把刀在进餐时切肉,锯开面包,破开圣女果,片薄洋葱;他往日还在战场时,桌下也备四把刀,斩马,刺杀,削剥,拆撬;这么一看它实在是一个完美的工具,更准确来说是杀伤上的完美,它改造不合宜的,使它们重新吻合在别处,但是谈到拯救,单有它却大概率处在毁灭的边缘;叉子作为餐具也实在是少见的事,一般平常的叉子只有两个刃尖,这些都是三叉,在某些传教士看来 ,它简直是“魔鬼的奢侈品”。即使备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小小的一把,贵族们用来吃糖果的。

碗碟闪光,表面花纹瑰丽,它同样骄傲地为主人财力注脚。

远些的食物且不论,单说最近的一个果篮 ,葡萄是莹润的浅绿色,表皮微黄的无花果与霞红石榴在侧边拱卫 ,柔软的蓝莓和覆盆子下面垫着柑橘苹果和桃子还有新鲜大枣点缀在里面,枸橼的香味与它们纠缠在一起,一些刻意留出的植物枝叶伸出藤篮,这就成为宫廷画师钟情刻画的静物画对象。

面包是过细筛的白面与黄油混合发酵,对半切开摆放在细腻的骨瓷碟里面,表皮酥黄,葡萄干与一些碎核桃在剖面斜插着,比他过去常吃的干涩有酸味的黑面包连孔洞都要均匀一些。

“请吧,你不是饥饿难耐了吗?”对方已经拿起刀叉,语气自如地使唤人,“麻烦把那只羊切好,我不擅长对付过大的食物。”

文森特是用刀的好手,也熟谙许多动物的骨骼与筋膜走向,烤羊去头打开腹腔,厨师把它摊得很平,在羊身的几个肋条空隙与后端肌肉落刀划开,腿上也改刀确保烘烤均匀,光亮的油膜熠熠生辉。

沉默片刻,文森特还是起身,平稳地说:“愿为您效忠。”

他下刀的动作利落,又是双手通用的人,还问起选择什么切法:“带骨拆离?还是剥下所有能剥下的肉?”

“越细越好,我想看见码放整齐的肉块还有它完整的骨骼。”

“我的手指会对它有所触碰,您会因此丧失食欲吗?”

“我想我能忍受你的,”对方“呲”地一笑,“请。”

文森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能平铺这副羊骨的器具,烤羊本来的器具他要放羊肉,其他的汤,甜品,他不怎么想破坏它们和谐的模样。

“骨骼我直接码放在桌上您介意吗?”

“哎呀,你可真是个谨慎的人,我喜欢这一点,你放心好了,它就使用这一次,这一餐以后会立刻丢弃。”

厨师的手艺非常好,羊肉外层酥脆,内里汁水充盈,没有出现烤得过干导致肉沾在骨面上难以取下的情况。

他很饿,嗅着香味手甚至有点颤抖,片刻后却稳定下来,那是千锤百炼以后的杀戮本能,呼吸,心跳都缓慢下来,全神贯注。

在颈骨末端,打开的胸腔两侧上端贴着的肩胛骨,还有它最下缘两肋中间的那节脊骨,接触盆骨的那节脊骨,盆骨与羊的第一节腿骨之间下刀,切分六个大组;

还保有分层形态的肌肉,软骨,烤化了的脂肪上粘连的尚有形状的筋膜与大血管他都没有放过,层层剥离,从上到下,先是五节颈骨脱出,从被对称剖下的两只带肉前腿里取出肩胛骨,由于它的腿骨长度依次递减,第一节腿骨的长度是它的膝骨和第二节腿骨合拢才会有的,往下是突出的类籽状的一块骨头,第三块斜的铲插在同样的类籽关节里,末端又起一节才是掌骨;

文森特没有急着动胸腔部分 ,因为棘突还有肋骨的数量较多,留到最后,于是往下把独立切出的七节脊梁骨剖出,接着的盆骨也暂时留下 ,它也是个精细活,后腿稍有差别,羊后腿形似变形的手拐,比前腿还要多出一节短骨。

肉看起来一片一片,很碎,但是摆放整齐,文森特的眼睫迅速地一眨,低低地说,像是为自己辩解,“粗暴切开,很难直接取得干净的骨骼。”

本来开膛和分组就已破坏很多肌肉的完整了,不过文森特昏昏沉沉的,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什么说法了,他的习惯在某些人看来细致得恶心了。

“我说了越细越好,你对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文森特不确定这话有没有恶意,但诚实是他现在唯一的筹码,既然知道他犯了什么罪,那对他的穷凶极恶应该是了解的。

“能,睡一觉的时间,我可以分门别类放好一切。”

“哦,看来和你同床共枕需要非常谨慎。”

文森特没理会,他换刀剔肉,和贵族们常见的尖头餐刀不同,这张桌子上的餐刀都磨圆了刀头,用起来不怎么方便。

他父亲是个木匠,没教会他雕梁画栋,却当了前车之鉴,他青出于蓝胜于蓝,在屠夫一途上的造诣炉火纯青。

“杀人者下地狱,” 这句话轻轻的被吐露,“你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不会经常梦见亡魂吗?”

“会。”

“会,但是为了自己想捍卫的,不惜一切代价,对吗?”声音更柔和了,非常明显的引诱。

“您需要,我可以死,无论是自杀还是被杀。”

文森特眼睑垂得更低了,他快饿过头了,那种狂躁让他精神亢奋,这样才能对抗肢体内上涌的无力感:“您清楚知道我的软肋,为了伊丽娅,我能付出一切。”

“啊,我知道,伊丽娅若受伤,死去,你就会开杀戒,对吗?”

“可伊丽娅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并不能因你的行为获益,”黑铁面具下的人换了一副冷冰冰的口吻,“你在战场上的一套该收敛了,我要的是一个骑士,不是一只野兽。”

“现在重新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文森特·布朗。”

“很好,你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吧。”

“是的,我感觉尊严被残忍地践踏了。”

“伊丽娅的生活被我毁灭了,但是我并不后悔杀死他们。”文森特就这样赤裸地展示自己最恶劣,最本能的一面。

“我没有摘指你复仇行为不对的意思,我只是为你迫不及待的愚蠢可惜。”

“您有何高见。”

毒蛇把诡谲的獠牙伸得更长一些,又不完全暴露:“只是差一个正当理由而已,那样你可以做得名正言顺,甚至成为英雄。”

“一个凌驾于人命,道德之上的正义。”

“我不允许我的骑士骄傲放纵,在不合宜的情况展现真正的自我。”

“您需要我对哪些人说谎欺骗?”

依然是冷漠,不动声色的回复,是的,是的,一切听指令,做兵器时不需要通人情。

“除了我,所有人。”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所有物。”

“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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