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林夏终于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半罐啤酒。许明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地拿开啤酒罐，然后从办公室拿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
月光透过天窗洒在林夏脸上，洗去了白天的张扬，让她看起来出奇地年轻脆弱。许明真注意到她右手腕内侧有一个小小的纹身——"13:57"，像是某个特定时间。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林夏的外套口袋里滑出一个小皮夹。许明真本能地弯腰去捡，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站在画架前的小女孩，背景似乎是某所学校的艺术教室。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永远不要回来"。
许明真迅速把照片放回原处，心跳突然加速。她轻手轻脚地退开，却在转身时碰倒了颜料罐。
"嗯...几点了？"林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凌晨三点四十。"许明真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你该休息了，明天...今天还有重要参观。"
林夏揉着眼睛坐起来，毯子从肩上滑落。"你一直在这？"
"只是...检查进度。"许明真向后退了一步，"我去办公室睡一会儿，你需要的话，沙发可以放平。"
她匆忙离开，却感到林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关上办公室门后，许明真靠在墙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张照片和背面的字迹。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位街头艺术家的了解，可能还不如对展览墙上的一粒灰尘来得多。
早晨七点，许明真被咖啡香气唤醒。她睁开眼，发现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张便条："给守夜的策展人——别担心，墙已经完成了。去洗漱吧，你的牙刷在洗手间抽屉里。PS：咖啡比你们画廊的好喝十倍。——L"
许明真拿起咖啡抿了一口，确实香浓异常。她走进洗手间，果然在抽屉里找到一支新牙刷和一条干净毛巾。这种被照顾的感觉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异样——就像林夏的作品一样，既唐突又莫名地妥帖。
当她整理好自己回到二楼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整面墙变成了一幅令人震撼的巨作。中央的眼睛现在完整了，瞳孔处镶嵌着一面小圆镜，任何站在作品前的观众都会瞬间成为画作的一部分。眼睛周围是错综复杂的城市剪影和人体局部，所有图像都用半透明色调处理，在不同角度光线下会产生动态变化的视觉效果。最惊人的是，林夏巧妙利用墙面转角，让作品似乎从主墙"溢出"，蔓延到相邻的墙面和部分天花板。
"喜欢吗？"林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换了件干净T恤，头发湿漉漉的，似乎刚洗过澡。
许明真罕见地词穷了。"这...确实突破了常规。"她最终说道，这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
林夏咧嘴一笑，露出那颗虎牙。"等灯光调试好会更棒。我用了荧光颜料，在紫外线下会有第二层图像显现。"
许明真突然注意到林夏右手腕上的纹身——"13:57"在晨光中清晰可见。她想起那张照片背面的字迹，一个问题几乎脱口而出，但最终咽了回去。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应对。
"玛琳·吴下午三点到。"她说，"我们需要在中午前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林夏点点头，出人意料地没有调侃。"我需要两小时补觉，然后调整灯光。"她走向沙发，突然回头，"对了，那个被我不小心'改良'的金属装置...你想看看我的修复方案吗？"
许明真惊讶地挑眉："你记得我们今天的重点是你的墙面作品，对吧？"
"艺术没有重点，只有连接。"林夏已经蜷缩在沙发上，声音因困倦而模糊，"那个装置和我的墙是一个宇宙的两颗星星...你应该让它们对话..."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呼吸变得平稳。许明真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林夏在睡梦中还惦记着那个被她"破坏"的作品。这种专业态度与她叛逆的形象形成奇妙反差。
轻轻带上门，许明真走向那个金属装置。经过修复师的努力，它已经恢复了基本形态，但正如林夏所说，缺少了某种生命力。她拿出手机，翻到昨天林夏发给她的草图，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两小时后，当林夏睡眼惺忪地出现在装置区时，她看到许明真正在指导工人调整金属丝的排列方式——不是完全按照原样，而是参考了她的改良方案。
"许总监偷我的创意？"林夏靠在墙上，声音里带着笑意。
许明真头也不抬："策展人的工作就是建立对话，记得吗？"她终于看向林夏，"不过如果你敢说出去，我会否认到底。"
两人目光相接，某种无需言明的理解在空气中流动。就在这时，小陈慌张地跑过来："许总监！玛琳·吴提前到了，已经在门口了！"
许明真的职业本能立刻接管。她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低声对林夏说："去准备你的部分，我来接待。"
但为时已晚。玛琳·吴已经走了进来，身边跟着周明远。这位著名的策展人六十多岁，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银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气场强大得让整个画廊为之一静。
"明真！"周明远热情地招呼，"玛琳女士迫不及待想看看我们的展览，特别是新加入的街头艺术元素。"
许明真上前握手问好，眼角余光看到林夏悄悄溜向楼梯。但玛琳·吴锐利的目光已经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那位就是我们的艺术家吧？"她直接问道，声音低沉而有力，"请她一起过来，我想先听听创作理念。"
无法推辞，许明真只好示意林夏过来。令她惊讶的是，平日里散漫不羁的林夏此刻却表现出难得的专业素养，简洁清晰地介绍了自己的创作思路，甚至特意强调了与展览主题的契合点。
"...所以这个瞳孔处的镜子，是为了消解观者与作品的二元对立？"玛琳·吴敏锐地指出。
林夏点头："就像策展人常说的，艺术不是挂在墙上的画，而是发生在观者心中的体验。"
许明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完全是自己在策展陈述中用过的句子。
玛琳·吴露出满意的微笑："让我们看看这个'体验'吧。"
参观过程比许明真预想的顺利得多。玛琳·吴对林夏的作品表现出极大兴趣，特别是在紫外灯下显现的第二层图像——那是一些模糊的家庭照片轮廓，只有在特定波长光线下才能看清。
"这种隐藏与显现的辩证关系非常巧妙。"玛琳评价道，然后转向许明真，"我听说最初是你发现了这位艺术家？"
许明真不知如何回答，是林夏接过了话头："许总监有双发现非常规美的眼睛，尽管她表面上是个规则爱好者。"
玛琳笑了起来："最好的策展人往往如此——外表是秩序的守护者，内心是混沌的恋人。"
这句话让许明真耳根发热。当玛琳和周明远走在前面时，她低声对林夏说："谢谢。"
"为什么？我说的是事实。"林夏眨眨眼，"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其实喜欢我的作品。"
许明真没有否认。因为她确实被那面墙打动了，尽管这与她所有的专业判断相悖。
参观结束后，玛琳·吴邀请她们共进晚餐。"亚洲双年展需要一个连接体制内外的特别单元，"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你们似乎有这种平衡的潜质。"
这个暗示再明显不过。周明远喜形于色，许明真则保持专业微笑，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而林夏...林夏的表情难以解读，既不是欣喜也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平静。
晚餐定在七点。送走玛琳和周明远后，画廊突然陷入一种奇特的静谧。许明真转向林夏："你需要时间准备吗？"
"我需要时间完成。"林夏指了指墙面，"还有些细节没处理好。"
许明真点头理解："那我六点半来接你。"
她转身走向办公室，却听到林夏叫住她："许明真。"
这是林夏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许明真回头，看到艺术家站在那面震撼人心的作品前，阳光透过天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边。
"谢谢你昨晚的毯子。"林夏说，声音异常柔软，"还有...没有问关于照片的事。"
许明真屏住呼吸。她没想到林夏知道自己看到了那张照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边界。"许明真最终回答，"策展人的工作不是越界，而是...让不同边界能够对话。"
林夏笑了，这次是真心的、毫无防备的笑容。"那我们今晚见，搭档。"
搭档。这个词在许明真脑海中回荡。她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们已经建立起了某种超越职业合作的联系——就像林夏墙上那些看似随机实则精心安排的色彩，看似混乱实则暗藏秩序。
回到办公室，许明真打开电脑准备晚餐的资料，却发现屏幕上贴着一张便利贴："13:57是我第一次在街头卖画的时间。那天赚了57块钱，买了人生第一罐喷漆。——L"
许明真轻轻揭下便利贴，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热。她小心地将它夹进工作手册，然后望向窗外。阳光正好，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头看着她，片刻后振翅飞走，消失在蓝天里。
就像某些边界，一旦被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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