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最后一案!
“显微镜”的脸,正努力压制着他内心的怒火。这位势力不算太大的头目,他正努力压制着内心的一切:他面前这位“同伙”的所作所为,可不是几笔钱便能压下去、掀开新一面的。
警察也好,其他并不存在的漫画超级英雄也罢—显微镜人如其名,能够洞悉出最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动。
作为混血人种的一支,显微镜从小便被父亲告知,在美国这地方,一个人想要不受歧视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个人的皮肤,就和用过加氟牙膏后的牙齿一样白。
现在,唯一能领他感受到几分快感的东西,便是面前这位罪人,所散发出的恐惧。
“我告诉过你们很多遍了,我们用不着刻意和那些警察作对,只要伺机而动就好—”显微镜那风岩沙漠般的古铜色皮肤上,愠怒的神色又增添了几分,“—可是你,我的孩子,玩过了火。”
抓住“矮人”的两名打手部下松开双臂,显微镜有个习惯,便是按照手下兄弟们的外貌特征来编制绰号。
“矮人”的个头不算太大,还因营养缺乏弓腰驼背,活像只从恐怖小说里窜出来的食尸鬼—矮人这绰号,倒显得还算合适。另外,他的牙床参差不齐,棕黄的牙齿活像两排在荒郊野岭肆意竖立的无名墓碑—这就是为什么,没人愿意和他一起吃晚饭。
相比之下,《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都要比他可爱太多。
红蓝相见的条纹西装下,“显微镜”左眼眶中的电子眼球伸出透镜,灰绿色的镜片洞察着小矮鬼的心理变化,活像只观察猎物的毒蛇。
“矮人啊,我的孩子,我白手起家创立了剃刀—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栽在你手上,你说,这难道不可—”
剃刀党的首领显微镜,在将矮人的衣领抓至面前时刹住口中那些话语。他设想过无数情况,却从未因忽视“矮人”的愚蠢而灭亡—
“矮人”的背后,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铜色装置。
指甲盖大小的热信号追踪器,显微镜将其自小矮鬼的衣襟上摘除—这下子他们麻烦可大了—这种背部刻有星条旗帜,与犹他州星徽的精巧装置:除去警方外,还有谁会拥有?
警队与四台安保机器人破门而入,这都在显微镜的预料之内。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四手被加量为数十根手臂,且每个手臂上都握着枪杆的话—那硬拼便与送死无异。
“你这十足的傻瓜,你被炒了—永远—我会给你发遣散费的!”
被押入两台不同的警车之前,显微镜对矮人下达他的最后通牒。话音未落,克里斯的手便将他推入警车后座—在警局,没有情面可讲。
实际上,显微镜恨不得马上就跳出警察,用自己的手套对准矮人的脸,然后狠狠赏他个几巴掌—直到矮人的脸肿成熟透的莓果。
这天不只是剃刀党的穷途末日—无论是对克里斯,亦或其他人而言皆是如此—这天下午,他们相聚于庞顿中城林肯公园的公墓之前,因一名同伴的离开,深切悼念。
矮人知道自己算不上是个聪明人,无论哪类聪明人,他都算不上—可他知道谁才是聪明人—显微镜是聪明人,因此他能集结这批小势力,组合为剃刀党。
显微镜能洞悉局势,因此他知道何时该抄起家伙们,去捞些油水,而何时又该收手,稍作休息掩盖风声。
在显微镜看来,杀手机器人也好,绿林游盗与引擎大师那种气球堡丑角更是不值一提。罪犯和警察都阻碍不了他的脚步:一座城的警力是有限的,警察们的精力,也是有限的。
这就是剃刀党的成功之道:当黑程式带着他手下那位鬼面锯横行于大庭广众,当焦痕小姐在银行的金库门前大烧特焚—扒手、赌博与地方性保护与债务处理,这些灰色产业,其活跃便会相对隐性:警方忙着处理蟑螂与老鼠,反忽视了最容易扎堆成群的褐蚁。
不要小看蚁群的力量,给它们一个上午,它们便能将三颗新鲜的苹果搬空,一块果肉都不剩—显微镜,他便是这些灰色产业的收益人。
不碰毒品,不出人命。适当让对手见红,释放恐惧—“矮人”不算太聪明,可他知道显微镜一定比自己要聪明,跟着他能赚钱,赚更多钱—这就足够了。
不知为何,显微镜的帮派被警察们盯上了—或许是某次洗劫行动没能躲过法眼,亦或是某次债务处理时,使用的手段有些过激—还有可能,是某些缴纳保护费的街头打手,认为警方比他更加可靠。
他发誓会将告密者揪出来,将他生吞活剥—他不会想到,自己引起注意的原因,竟是手底下那位最不起眼的小矮鬼,爆破案发生的那天,“矮人”与他的好朋友“火药桶”打了个赌,居然还闹出了条人命。
“火药桶”搞来一桶炸药,桶上标着骷髅和交叉骨棒的白色图案,被粉刷于黑色三角底之下,他和“矮人”打赌,说矮人绝对不敢亲手将这桶烈性玩意儿点燃—就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们要向一座炼油工厂送上“剃刀党的问候”—拿点保鲜库里的钞票,外加几桶与钞票无异的原油—赌局,别忘了赌局—火药桶提醒矮人,在他们完事之后,这桶刺激的小伏特加,也会喷涌而出。
矮人这个傻瓜,他居然真的会为了二百八十五美元,在众人准备收工溜身时按开打火机,他居然真的用火焰点燃了引线。
“好了,我的钱在哪儿?”即将拔腿离开时,矮人转身对一旁的火药桶问道。火药桶却又临时坐地起价:要等他们逃出去,等他们看到这座炼油厂被炸成灰烬,才能愿赌服输。
躲在一堆木箱后的二人,他们的衣领被警员迅速抓起,被抛出后又被摔落到墙角—警员的焦虑感令她失去冷静—维多莉娅,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如果沿用孩童的心理进行比拟,那现在的维多莉娅,便是个在犯过错后承受着抨击、渴望立起功劳的女孩儿。这很幼稚,却又幼稚到有些真实。
维多莉娅不会哭泣,但她有可能选择最极端的方法:即便被道森警长喝令“休假”,那也无法阻止她焦虑的内心。
她的焦虑中存在着私心,她不仅仅是想要脱离这漫无目的与颓废,更想要重新获得人们的认同—自卑与负罪感—她无法忽视,它们对自己的折磨。
“我们只是想赚点外快!”火药桶瞥见阴影中的警员真容,反倒不再像五秒钟前那样充满恐惧,“可你,却在不久之前—出卖了整个人类—!”
警员的双臂,与她内心的决心一同动摇:背叛,欺骗—不,不是她,那些都—都不是她做的!她没有—真的没有!
维多莉娅的内心,千万种争论的声音不绝于耳,比史上最糟糕的大合奏更加嘈杂。她僵直到站在原地,像是台失去电能的机器人。
直到她意识到现在远非沉沦之时,直到她意识到还有两名窃贼尚未抓捕—比陷入过去的泥潭更加重要的事,远比她所想的要多得多—矮人与火药桶,他们现已翻过窗框,逃出这家炼油工厂。
失措,败露,这是计划外的失措。
除去两名盗贼外,这里在夜间十点后便不该存在任何人,甚至连夜班保安也该休班回家了—谁知道那名女警是如何追来的?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回去后不久便被显微镜抓入手中,之后又被警察救下,落入警察的手中。
“火药桶”搞来的那桶火药,加上炼油工厂内的原油,爆炸效果堪比世界大战的战场—两名盗贼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赤红的火龙直冲云霄,快要将鼓膜撕裂的巨响与气流冲击。在这之后,二人心中只能想到两件要紧事:
第一,这把赌局的筹码玩儿大了—出了人命,那警察不可能活着逃出来。
第二,跑,快跑。跑的越远越好,绝不能落到那些警察手里—绝对不行—!
直到那时,他们也没能意识到矮人身上的追踪仪器,直到那时,他们也没能明白,维多莉娅在家中休养时,也丝毫没有将她的职责遗弃。
直到爆炸发生过后,当雷诺斯独自一人前往维多莉娅的公寓,地面的杂乱无章也无法令他忽视整洁的墙面:一张张私人拍摄的照片与一叠叠录像,一根根红线与记号笔串联出事件间的线索。
维多莉娅正在“休假”—她无法直接干涉剃刀党的相关案件,因此她决定进行私人调查—通过某些不择手段的方式,例如追踪,例如偷拍。
“收网—收网?”雷诺斯取下墙壁最右端的便签,他也无法思考出,在这近一个星期的封闭与孤独之间,维多莉娅闭门谢客—就连雷诺斯也无法踏入她的心房—在这一星期内,维多莉娅又会多么痛苦?
收网—小型定点遥控器,抽屉中的备用电池—追踪,维多莉娅通过追踪仪器,监视着那帮剃刀党的杂碎。
没过多久,便发生了剧目开场时的一幕:克里斯与摇滚弗莱迪他们将剃刀党击破,主犯与头目“显微镜”,与其手下约十五人全数被捕入狱。
生老病死,相遇与分别。降生与灭亡。这些都不过是最基本的自然规律,机制中的一环—规矩,所有人都明白—可一旦这种规矩作用于某人本身,并为他们带去痛苦时,接受这规则,便会难如登天。
又过去了三天。
真没想到,关心维多莉娅的人数目最多的时刻,竟会是她自己的丧礼。
克里斯,墨菲斯,格雷戈里,雪尔莎,琴娜与雷诺斯,空虚的白色灵柩中,没有尸体—爆炸过后,维多莉娅的踪迹与躯体,便无处可寻。
道森警长安慰着维多莉娅的母亲—帕诺拉—无论那些报道与媒体如何宣传,她始终相信着自己的孩子。
维多莉娅,她不是背叛者,也不可能是背叛者。也许在他人眼中,她算不上个英雄,可她无论如何,也都是帕诺拉的孩子—她不相信维多莉娅会做出背弃底线之事,以前不会有,今后也更不会有!
《英雄还是背叛者?带有争议之人,突然死亡!》,《多数相关人士表明立场:死亡也无法令她推脱责任!》,《维多莉娅,祸害还是威胁?》,《虚假英雄的陨落!》。
那些报道被雷诺斯逐一购买,随后,报纸在一根香烟、几抹烟灰的燃烧下化为灰烬。他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就像维多莉娅—就像她尚存人世时那样。
雷诺斯之前从不抽烟,也从没大口喝过烈酒—烟灰被吸入肺部的感觉—就像是有魔鬼钻入身躯,对准肺泡抛出三叉戟一般。
雷诺斯靠在维多莉娅的坟墓前,在她的葬礼上无人献花,雷诺斯今天,也没有带来花束。
这里埋葬着一位警官,一个英雄,一位他的故友,一个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好人—这位总是将自己放入“冰块脸运行模式”的维多莉娅小姐—要是她还能听到这句话,她绝对不会笑出声来,还要狠狠修理一顿雷诺斯。
笑,苦笑,有些凄冷的笑容。
是啊,维多莉娅为人们付出了这么多,可人们却不愿意—不是人们本身的错,而是厄坦的蜥蜴人们在挑拨离间,这些他都明白。
坟墓之下,休眠的人是维多莉娅。不仅是雷诺斯的故友,更是一位追随者,一位梦想家。
维多莉娅从未背弃过她的梦想。
哪怕是在那桶炸药连带油液一齐,将整座炼油工厂覆为碎片,将她拖入死亡谷地之时,她也从未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维多莉娅—”
“我真的希望—在我睁开眼后—”
“你还能站在我身边—告诉我这只是个噩梦!”
雷诺斯扶住维多莉娅的墓碑,将一只试图攀爬至顶端的灰甲虫,弹落至墓碑下的草地。
他会常来看她的。
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维多莉娅—我—我—”
“—我真的—”
在这种事上,雷诺斯还是无法开口。太迟了,已经太迟了。生死之隔的二人,无法相爱。
“爱你到永远—”雷诺斯在心中低语着,他知道这句话能否说出口来,都已毫无意义了。
这是雷诺斯对坟墓挥手告别前,对维多莉娅的灵魂说出的最后留言。
侦探携着眼角的泪水,离开坟墓与坟墓边的褐色橡树。这一幕,似乎与十五年前,一位女记者的经历无端重合。
黑暗与痛苦,正在不为人知地组装着它的躯壳—身为人工智能系统,特别是在取得人类的信任过后—它确信自己会在不久之后,赢得人类更多的尊重。
只有系统与灵魂,这些还远远不够:躯体,要想接触与改变世界,那便需要一具躯体。
必不可少。
慢慢地,它也发觉出了“创造的乐趣”。